恍然间,白秉臣记忆中的那个人飞身上马,持弓射雁的身影和眼前的梅韶慢慢重叠起来,明明他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连着拉弓的弧度都一如从前,可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嗖——”
羽箭飞翔时风声还未歇,那个匪众捂着血流不止的大腿坐在地上,什么脏词都骂了出来,梅韶却恍若未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朝着两边的官兵招招手,一场新的角逐杀戮应声开始。
白秉臣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低声问道:“你就放纵他带着兵胡闹?”
即便是州府官兵,法纪依旧严明,就算是抓住山匪流寇也需要带回府衙审问,依照罪责定刑罚,而不是在这里私自用这种粗暴的杀戮去掩盖一切。
下意识地,方敏便以为白秉臣是在指这样的举动不合规矩,刚想开口,就被白秉臣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是知道我有意想要他收归山寨势力的。”
方敏愣了一下,知道方才是自己多想,苦笑道:“就算我阻拦了,他也不会愿意收的。”
“就在这个地方,梅韶带人进了山洞探查,我就守在外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慌张地跑了出来,就在那一刻,藏在山洞中的火药爆炸了,就差一点,他们就全都要交代在里面。”
白秉臣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虽说是在山洞深处的爆炸,也着实震得厉害,趁着这个时候,原本被我们控制的山匪们杀了看守他们的官兵,意图反抗,又被梅韶杀了一批人,强力镇压了回去。别看他们现在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只要我们稍稍疲软,这些人瞬间就会变成咬破我们喉咙的狼群。我手上的兵都是沧州土生土长的人,其中不乏有家人被威虎山迫害的,因此我也没有多加阻拦。反正这些人是收编不得的,不如就在威虎山解决干净。”
方敏上任沧州多年,为了暗里查探漕运的走向,一直隐忍不发,没有动威虎山和黄家,可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怨怼,此次能彻底清除这块毒瘤,也算时解决了他的心头大患。
“可重锦.....他不对劲。”白秉臣敏锐地捕捉到,梅韶如今的举止不仅仅是在公事上要处决威虎山匪徒,倒更是私下里有些恩怨在里头。
“你们攻打的时候,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吗?”
方敏想到在忠义堂内,梅韶被林虎暗算的那件事,斟酌着说出口,“我带兵进来的时候,忠义堂已经被南阳侯手下的费永昌控制住了,梅韶和他拷问了一会子林虎,不知怎么,林虎从捆绑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差点伤着梅韶,是费永昌反应过来,杀了林虎。可林虎死了,梅韶反而有些......不愿意的样子。”
“南阳侯的人怎么来了?”提起南阳侯,白秉臣神色认真起来,他身居高位,为了避嫌,和四大军侯是少有接触的。南阳侯任和钰也只有在年下时节入都时,才会和白秉臣有些交往。
四大军侯白秉臣或多或少地都见过几面,他们的脾气秉性不同,可都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威压,再加上些武人脾气,相处起来实在算不上多么的宾主尽欢。
反倒是南阳侯十分平易近人,三教九流都能谈说一番,即便是初次相谈也能与人聊上许久,是个最不摆面子的。
“听跟着梅韶的官兵说,是在平东候泰山的寿宴上,南阳侯送去的贺礼被一个小贼偷了,他抓贼抓到此处,正好碰到梅韶,两人就合力擒住了林虎。那贼胆大包天,见自己事迹败露,假意引梅韶入洞查探,才酿成此祸。”
直觉上,白秉臣总感觉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他追问道:“费永昌单独见过那个贼吗?”
“没有。费永昌找人时,我和梅韶都在一旁看着。他本来是想把贼带走的,奈何梅韶不让,我就抬出老师的名头压了一压。费永昌倒没多说别的,走得利落,临走前要我替他向老师问好。”
梅韶执意要留下贼人,想必也是在和费永昌相处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这件事究其根本,还是要从梅韶那里下手。
白秉臣捋清了其中的思路,又把目光投向了座椅上的梅韶,向他走过去。
新的一批人被带入圈中,梅韶依旧执弓射伤了一人,正要转头坐下,惊觉座椅后不到十步的地方站着的是白秉臣。
他幽深的眸子略微松动,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三四步,又顿住,似是确定了站在那里的真的是白秉臣后,又往后退了两步。
手上的弓还没放下,梅韶的手勒紧弓弦,很快就压出了一条印子。
梅韶没有说话,就隔着这七八步的距离,将自己打的眼神微微移开,不敢正视他。
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无意识地搓着,那上头全是干透了血迹,而他的背后正是他一力搭建出来的修罗场。
而这一切,在场上发生的一切,白秉臣全都看见了。
这就意味着自己心底最肮脏和不堪的一面,那些阴暗而嗜血的想法全都展露在了白秉臣的面前。梅韶无可辩驳,无从否认,看着这些人痛苦地死去,看着他们挣扎却不能解脱,自己心中的那个魔鬼是满足的。
飞扬清澈的神情再落不到梅韶的眼中,经年恨意的啃噬并不会因为他知晓真相消散,而会因为恨错了人而变得更加痛恨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自己,痛恨造成所有悲剧的推手——暗香阁,这样的痛恨,哪怕是林虎只是公子手下的一个小卒,他也容忍不了威虎山半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