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释然般叹着:“袁家该要放权了。战场已把我折腾够了,如今我膝下三个子女,也只剩牧城一个安然无恙,我若还要执意让他们留守此处,我想我会后悔。”
那人沉默时像只蛰伏的虎,可正如他所说,唯恐英雄迟暮,这头虎老了,齿不尖爪不利,他战累了,在日思夜想中亦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女步上后尘,他知道战场有多苦。
“伴君如伴虎,陛下留了太后一命,未褫夺其封号,反倒还继续以太后之名尊称,你觉得他是当真放下仇恨了吗?”袁皓勋说,“民心、名誉,一个帝王需要这些。”
江时卿应道:“反过来说,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对他的威胁,而骁安和太上皇的情义就会成为这种威胁,所以骁安手中不能有兵,不能有权。”
袁皓勋颔首:“是了,如今要保全靖平王府的方法,正是袁家把兵权让出,逐渐把御州营和暄和军转到他人手上。事到如今,我想,也该放牧城自由了。”
江时卿问:“那王爷和靖方侯有何打算?”
袁皓勋说:“牧捷因残了双腿,纵使留在军营中也不会让人觉得威胁,他是去是留,我不干涉,至于我,若出了御州营,或要寻个青山绿水之地,把他们娘亲和牧晴带过去,清静清静。”
听此,江时卿默然片刻,他知道袁牧捷是为了带回吕晟的尸体才残了双腿,他想道谢,却不敢开口揭这个伤疤。
袁皓勋自他入营起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见他不语,便说:“牧捷的事,我看你已经记在心头许久了,有些话不必说,心意到就足够了,不若他也该有负担。”
坛身朝他凑来,江时卿举坛对碰:“多谢王爷开导。”
晃动的火舌自两人的身影前摇摆,被风吹出了形状,袁牧城静立在他们身后,就在那不远处看着。
那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爱人,两个身影都被光映得很暖。
未注意到身后的人,江时卿抿着口中余味,问道:“王爷可曾同骁安这么喝过酒?”
袁皓勋垂头笑起来:“倒还从未有过机会,我对他实在严厉,都不知他心里要如何说我。”
“说您是营中老大,是我亲爹,不然还能怎么说?”袁牧城最先扑到了江时卿的背上,自身后把他搂得很紧,才又顺势挤到他们中间坐着。
袁牧城笑说:“你们背着我喝酒说笑,怎不知我在后头看得心痒呢。”
袁皓勋摇头叹笑,捡了手边酒坛就往他怀里扔:“拿着,给你喝个痛快。”
袁牧城揭开坛盖:“那是再好不过。”
三人在风中笑谈,手中酒坛都已喝空,这种畅快甚至前所未有。可江时卿醉了,软趴趴地倒在袁牧城肩上,从燃灭的熄火旁一直被抱到了榻上。
被醉意熏红的脸也好看,袁牧城忍不住捏起面前的脸颊,那人却这般迷离地看他。
“头一回见你喝成这样,都喝热了。”袁牧城低头嗅他,却被圈起了脖颈。
“骁安,”江时卿拖着声音,听着有些懒,“你怎么不理我?”
袁牧城捏他的鼻尖:“袁骁安那混蛋不理你,那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谁?”江时卿诱他,放轻了声量便在他耳边蹭着。
“骁安,我好热,又好冷,”亲吻自面颊落下,挪至侧颈,江时卿往他耳边吹着热气,“抱我好不好?”
袁牧城压低了声:“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江时卿与他四目相对:“你是谁?”
袁牧城抓过附在他脖上的双腕,猛地往榻上扣去:“是要把你吃干抹净的禽兽。”
——
转眼,除夕已至,晨间锣鼓声便已挤遍了街巷,直至夜临时,上曦苑依旧独余一片清静,寂得发冷。
刘昭禹隔窗望着,身侧只剩一个常颐。
“常颐,你知我为何留你在身侧吗?”
常颐垂首:“奴才不知。”
刘昭禹说:“当初你能到我身旁侍奉,是经由舅父把关的,所以我想不通你何时伙同了冯氏,更不知你替冯氏做过些什么,后来我总算明白,你缘何又不能和许弋煦一样,看似帮扶冯氏,实则本是颜氏的人呢,所以杀我一事,倒也不是你身不由己吧。”
常颐惊愕至木僵,久不敢抬首,刘昭禹笑道:“如今再谈这些已是无用,无用了……”
炮声此起彼伏,行至园中时便能听得一些,刘昭禹独步跨进园中,他一路走着,落下了氅衣,靴袍,他朝前走着,走至孑然一身。夜把单薄的中衣冻寒了,他冷得战栗,踝足上的绳缠了个死结,连的是块重石,他等着在世间能听到的最后一声鸣响,就要走了。
风起了,炮竹鸣天,升天火光绽裂开来,碎成一片星点,水面溅动的水珠逐渐沉息。
此生有憾,亦再无此生。他在水中寻见了光明,寻见辽阔天地,就要往那处游去,再游去。
——
炮竹鸣声惊了长夜,姜瑜披衣看向窗外,忆起往昔,忽而一点白落在手背上,便化开了,再仰头时,夜色中已刮来一片茫白色。
那雪点被风吹斜了,便要打向厚沉的大门,温开森提灯不知不觉地踩到了宋府门前,如今宋秉已被流放,这门便要永久地闭下去了。即使知道那扇门不会再开,温开森依旧凝视着,不知在盼望什么。
雪飘得很快,落满视野,刘昭烨远望某处,在璀璨灯火中忽又记起了一抹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