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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了好事,理所当然能向他要几句夸。出了岔子,也理所当然跑来讨几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习惯了。
    甚至无需“久而久之”,他从最初好像就是习惯了的。
    ***
    其实习惯是最温吞如水的东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动,便永远察觉不了。
    于花信这种性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他并非真的无波无澜。
    有一日,他在宫府一座楼阁之上誊抄灵台经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扰他,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偏屋,离楼阁远远的。
    四周素白无色,也没有一丝人声,楼阁之下还有丹炉药香隐隐传上来。
    他誊抄了一卷,嗅着那股药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少时、未及弱冠,被远远安置在花家剑场边的高阁上,十数年如一日地当着花家一众弟子中的标杆和例外。无人叨扰也无人靠近。
    就在他饱蘸了墨,换了一卷仙帛,平湖无波打算继续誊抄时,一道青色身影撞进余光。
    那道身影手里拿着一瓶会学人说话的语草,一边跟语草胡乱斗着嘴,一边身轻如柳絮般绕过高阁横梁,一跃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经案前。
    “乖巧一点,多学好听话,少招人烦。”云骇指着那语草警告完,将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语草搁在经案上,当啷一声轻响。
    他撑着经案,笑着说道:“师父誊抄经卷烦闷吗?我来陪你。”
    花信笔尖一顿,抬了眸。
    笔尖饱蘸的墨不知何时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实是往平湖里投了一颗石……
    只可惜时机不对,有些晚了。
    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云骇就一贬再贬。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没有一丝供奉,于是某一天,天际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过“郎官”的仙。
    依照灵台天道的规矩,被打落人间的仙是会被整个仙都淡忘的。不会有人想起这个人,哪怕看到与他相关的东西。
    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和过往就像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朦朦胧胧拨扫不清。
    但是花信与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在他的宫府里,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那些平添活气的灵物,还有那些摇头晃脑说着“仙首今日还不曾笑过”的语草。
    他一边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边又会看着那些灵物语草,想起那抹跃过横栏、撞进高阁的青色长影。
    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就像有人反复往湖里投落石块,再反复将涟漪压平。
    他开始经常将自己束在那座楼阁上誊抄经卷,一模一样的仙帛、一模一样的笔,有时候甚至连天都像那日一样泛着绯色。
    但不论他誊抄完多少卷,不论他何时顿住笔尖抬起头,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笑嘻嘻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
    于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灵台天规,被打落人间的仙,他是不能过问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书,帮忙探看那人的痕迹。
    在那些年的符书回音里,云骇落回人间后过得其实还不错,他忘记了曾经仙都的所有,像世间万千百姓一样,过着普通而平静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边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寻到范围里,学了一些简单的术法,但一直没有再入仙门。
    仙都之人不记年岁,但明无仙首是个例外。倘若有人突然问起,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间多少年。
    明明他作为仙首,必须常守灵台,很少得空去人间。
    ***
    曾经,花信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多年,直到云骇在平静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所谓的“平静”比他所以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书回音里收到信,说云骇跟着车马行经大悲谷时碰到了邪魔作乱,花家已经在往那里赶了,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还不及弱冠之龄的时候,教习先生曾同他聊起过生死。他当时回答说:“那自有一番机缘,短命或长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凡人自有生老病死,云骇免不了这些。
    可真当他看见符书上“凶多吉少”四个字时,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所说皆为空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负剑直下了人间。
    他心想:倘若云骇尚有一丝活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救回来。
    倘若云骇已经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过大悲谷上方的云烟。明明没到隆冬却凉得心惊。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去想后一个“倘若”。
    第105章 后半
    对于负剑下人间的花信来说, 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骇已经身死”。
    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身死”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他亲手杀死对方。
    那天的明无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 看着自己剑下钉着的邪魔长着云骇的脸。那双眸子永远阖上之前, 对方无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会记得我吗……”
    那个瞬间, 明无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经不能苟同的许多事。
    他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让剑下钉着的人活过来,怎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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