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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有一次怎么都缓不过来,坐在门槛上还在哭, 便同封非是说了梦里的场景。
    那是她百来年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眼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最亲近的兄长说:梦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 如何弄得她满床的血还如影随形,如何哭喊着驱赶她,一会儿磕头求她,一会儿叫着骂她。不论她让到哪个角落,转往哪个方向,总是躲不掉。
    封非是听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陪她坐在门槛边,看了一整夜梦都城的月亮。
    到最后她抓着树枝靠在门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闭眼前还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为何总要赶我呢……”
    如今想来,哪是恶鬼赶她。
    分明她才是那个雀占鸠巢的恶鬼啊。
    她看着封非是,回想着近百年不曾回想过的少时梦魇,字字如刀:“你我这两具躯壳被占时,也那样撕扯过么?”
    “那两个本该存活的灵魄,也是那样哭着、叫着、骂着的么?”
    “有那样捶胸顿足,急得哀求甚至跪地磕头吗?”
    她本以为梦里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没想到如今一字一句逼问起来,简直历历在目。
    以至于她都快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见的,还是她真的见过。
    “阿燕……”封非是叫了她一声,不知是想打断她,还是想安抚她。
    但是封居燕不依不饶。
    她总是如此,凡事容不得不清不楚,总要究出个分明来:“我只问你,有那样吗?”
    “有像梦里一样痛苦吗?”
    封非是沉默下来。
    其实他可以否认,可以编造一个谎话,说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或者说这两具躯壳生来无主。
    但他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到了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到最后,他只能看着对方,低声说道:“阿燕,可是你做过很多善事。”
    “你做过很多很多善事,救过很多人,除过很多邪魔,收过很多弟子,递出去很多把剑,你——”他顿了一下,声音蓦地闷哑下去,“……嫉恶如仇。”
    封居燕听着,半晌之后笑了一下。
    她确实嫉恶如仇,世间每一次大事她都不曾退缩过,不论是邪魔横行还是苍琅北域崩塌,不论她挡得了还是挡不了,她永远握着那柄剑站在最前面。
    她一度觉得“嫉恶如仇”是世间最好的评价,比什么天纵英才、天赋异禀好听得多。
    因为后者是天生的,但“嫉恶如仇”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自己选的。
    众所皆知,她并不是什么温和柔善的人,她脾气又犟又硬,认定了一条路便一直走到黑,决不回头。
    ……
    她嫉恶如仇,决不回头。
    那一瞬,封居燕松开了始终紧蹙的眉心。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眸光扫过千百名带着伤和血的弟子,扫过恶战后的满城狼藉,还有被暂时消挡但还会铺天盖地的邪魔黑雾。
    最终,她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动了动唇。
    她说:“引来邪魔的源头该如何截断?”
    “以身相殉是不是就行了。”
    她的嗓音太低太轻,根本听不清。等到乌行雪反应过来那句“以身相殉”,那个秉性如刀的姑娘已经瞬间起了莹白色的风涡结界。
    她骤移到了兄长最近处,两手祭满了杀意最盛的剑气。
    其实在那个瞬间,她是打算先杀了封非是,再自我了断的。但她在剑气落下之时,还是调转了方向。
    于是,那一刻,封非是只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人遮蔽住了。
    他听见那个跟着他长大的小姑娘叫了他一声许久没叫过的“哥哥”,说:“谢谢你陪我看了十多年梦都城的月亮。”
    “但是……”
    “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她嫉恶如仇,强占来的百年人生,不要也罢。
    ***
    封非是听到了灵魄被剑气重击的声音,那种震动与他的心跳同步,狠狠砸了一下。
    他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燕……”
    “阿燕?!”
    他脱口叫着,却听不见任何应答。
    眼前遮蔽撤去之时,封非是甚至忘了自己是仙门出身,会仙家术法。而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撑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看到那个生来要强的姑娘闭着眼,了无生色地倒下来,像枝上整朵凋落的花。他架扶不住,踉跄着跟她一并倒塌下去。
    都说封家长老文雅得体,即便体质有恙、常带病容,也从未在人前失过色。但如今,他却狼狈地跪倒在地,全无斯文之相。
    他忙乱地试图去捞碎散灵魄,却徒劳无功,只在最后一刻隐约听见封居燕的遗音:“你呢?”
    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你呢?
    封非是的动作瞬间僵停。
    我么?
    我好像早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嫉恶如仇”了。
    从他带着亲妹的灵魄,强占住这两具躯壳的那日起,他这一生就再无资格说“嫉恶如仇”了。
    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那两具躯壳里本该存活的灵魄是如何哀嚎的。就像封居燕描述过的那个噩梦,那两个陌生而悲惨的小小灵魄撕扯过、恸哭过、挣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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