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榻上往外瞧,除了浓烟看不见什么,只听着一迭声喊救火,惶惶地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
来来回回,像是拖着噼里啪啦的鞭炮。
她满心惶恐,转过脸,却见竹帘子外面晃着个人影,侍女上来关上窗子,通报是阿成来了。绥绥等不及,一面胡乱系裙子,一面爬下床跑去撩开了帘子道:“快说,发生什么了!”
阿成没眼看,吓得赶紧低头:“是皇帝的人——”
绥绥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是狠狠砸下来的,砸得她五迷叁道。没想到前脚李重骏才走,不出叁日,皇帝的手就够过来了。他和小师叔,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雷厉风行。只是……
她问:“你说这火是皇帝放的?他放火做什么!”
绥绥料定了皇帝会来捉拿她,却以为是像戏里演的抄家那样,内侍监捧着谕旨走到正厅,戎装的侍卫雁别翅排开,等着宣读完了圣旨就动手搜人。
万没想到是放火。
绥绥裙子也系上了,一转身,把阿成引了进来。阿成恨恨道:“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咸了淡了没事儿干,叁街六巷地传太子殿下在清凉山养鬼儿,‘就是从前那周昭训!死了一回,又活了!’,说太子殿下捞到尸体,不舍得,带到山里找活神仙续命,弄成个活死人,殿下这些日子装着生病,就躲在山里给女鬼渡元阳来着,您看这——”他一拍大腿,“传到上头,陛下都听说了。他虽不信什么鬼神儿,可他老人家一旦动了怀疑的念头,就比闹鬼要命多了。”
小师叔不愧是唱戏的出身,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流传得最快。也难为阿成快嘴皮,连学舌带骂街,活色生香,诙谐得滑稽。
绥绥道:“他怀疑我还活着,就要来放火?他想烧死我怎么着!”
不管皇帝知不知道她长得像淮南王妃,她都可以当做要挟李重骏的人质,杀掉她实在没道理呀。
远处人声未断,还夹带了些许泠泠打铁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功夫,这声音很快壮大起来了,绥绥才听出是甲胄击打的响动。
又有个侍卫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不好了,是神武军来了!都是打西华门来的,说是见别业着火,特意赶来救火。外头不敢拦,也拦不住,他们走到哪儿就分派几个门神守在那儿,看那样子,说是救火,分明是来搜人的。这会子已经到了“灞桥垂柳”,就往这边来了。”
阿成连忙对绥绥道:“宫里那位陛下一向是如此,能找到个由头,绝对不干撕破脸的事儿。别业久不住人,留守的几个都是殿下的心腹,不可能打探出什么。估计他也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不是真在这里头,放把叁昧真火验验真假,就跟太上老君烧孙猴子……”
扯远了,他又忙道,“好在咱们殿下早做了打算,姑娘住的这屋子,后堂就是条密道,原先没有,是殿下使人画出来挖的,外人就是找着,也得费些功夫。殿下留下小人,也是让我带了姑娘走的。”
阿成还有心气儿说句玩笑话,显然目下情况虽险,却还在李重骏的计划里。
绥绥牵了牵唇角。
李重骏又是这样,留了条退路,又不告诉他,可是一次一次的,她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她叹了口气,悄悄握住了衣裳底下的玉佩,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她的计策,还有什么大的疏漏么?
有也不打紧,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会赴死的。
戏里的女人动不动就自尽,《桑园会》里的罗敷女,被个臭男人调戏两句就投湖自杀,没出息。绥绥想,她要死,也是为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人,为了翠翘,为了她自己,对了,大概还有李重骏……这个男人也不知哪里好,但她真的挺喜欢他的。他临走的前头夜里,她睡不着,爬起来推开窗子,就枕着窗槛看月亮。初秋的夜,虽然仍是蝉鸣一片,月光却是凉丝丝的,徐徐照进花窗来,照在他枕畔,照出他锋凌的眉目棱角。
他嘴唇薄,唇角天然尖尖微翘;脸颊也薄,合着眼睛,眼尾也像柳叶似的,面相实在凉薄。
他到底有多少心事呢?
也许她今生是永远无法参透了。
倘若她被皇帝捉走,他一定气死了。气气他也好,等她回头杀掉了皇帝,也让他知道知道,她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傻子。
绥绥在心里和李重骏置气,反倒没这么害怕了。
阿成和另一个年长的侍女确认逃跑的路线,绥绥在一旁听着,忽然爬上床榻,在小屏风后面浓浓点了一壶茶,出来以茶代酒谢过众人,分着与大家喝了。
一行人溜去了后堂,搬开一只纸屏风,檀木座地下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阿成不知怎么敲敲打打,竟然听见咔的一声,他用刀刃一撬,搬开竟真是个深洞,连着台阶。
阿成点燃了烛台,侍从和侍女们先猫着腰下去勘察,没过多久,阿成回来冒头,说底下一切正常,就是长久不通空气,呼吸不畅,有点儿头晕。
他说:“姑娘怕黑,我们打头阵,您跟着我就成了。”他余光瞥见密道里前头的蜡烛光灭了,忙叫了两声“怎么了!”
却没有回应。
他连忙要下去查勘。这次爬上来的时候,他脚步微晃,绥绥察觉了,却不动声色。
方才的茶里放了安睡药,是她一直闹着睡不好,积攒了好久的药。一股脑放进去,想是和蒙汗药差不多了。
等到他再转身的时候,已经显然有些迷糊,绥绥一咬牙,从后面猛推一把,心惊肉跳地听着阿成的叫唤,还有咕咚坠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没了动静。
喝了那么多安睡药,够他们睡一阵子了。
这条密道既然连着外头,他们就有活路。
绥绥一不做二不休,拖过那块砖来,严丝合缝地关了回去。外头的火越救越大,她听见凄惨的叫声,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地又听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只是兵戈声愈发近了。
她恶向胆边生,扯下幔帐来丢在地上,借着烛台点燃了它,然后就怔怔倒在地衣上,也装模作样地嚷起救命来。
四周都是腾腾跳跃的火焰,离得不算近,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那些死在火场的人也未必是烧死的,浓烟就先能把人呛死。
绥绥剧烈咳嗽起来,伏在地上,咳到干呕,嗓子生疼,脑子也疼,意志却愈发硬如铜铁……她咬紧牙留着那口气,直到听见门被粗暴地推开,重重迭迭的黑影打在面前砖地上,才算舒出一口气,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早就不知今夕何夕。
嘴里还有烟灰渣子的味道。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顶子上垂着金顶罗帐,她躺在一张玉床上,冰冷得像是块墓碑。周围疏落落地几样檀木家具,都很大,线条细致,但并不着重于繁丽,反倒有种冷清矜贵的气势。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
可这里究竟不是东宫。
她支着身子看向四周,听见竹帘外女人的低语,“快去启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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