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男人睁开了眼睛,鼻孔微张着,清了清喉咙说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也很虚弱,像扁桃发炎了似的。
多莉收回手,没有回答。
“还在跟我赌气?也是……我当年确实是一个混蛋,把还在读书的你卖给了一个大你好几岁的男人……我承认我是个畜生。”男人声音沙哑地说,像含了一口痰,“所以,我想补偿你。可能因为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医生告诉我,我不可能再有孩子。多莉,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唯一的羁绊……我们有着无法割断的纽带。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保护你,不然你以为你戏弄的那些男人,为什么不敢报复你?”
多莉说:“你雇人跟踪我?”
“不是跟踪,是保护。你是我的女儿,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多莉没有说话。
她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再次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很大,很充沛,足以撂倒眼前病弱的中年男人;于是,她稍稍镇静了一些。她没想到这个人一直活跃在她的生命中,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对她的人生评头论足。一想到叶利斯特拉托夫去世后,她有可能被这个人左右过命运,内心就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冰冷狂躁的怒火。
有那么一刹那,阳光充足的单人病房似乎变成了交错纵横的棋盘。她的兵已经走到了对手棋盘的底线,变成了所向披靡的王后——兵虽然弱小,只能前进,但只要走到那些小小的几何图形的终点,就能摇身升变。她原以为她已经稳赢这盘棋,谁知对手的国王尽管气息奄奄,却仍苟活着,仍在滋养对手的其他棋子。整个棋盘都是他虚弱却粗重的呼吸。她感到烦躁,不知道怎样才能突破规则的限制,对他一击必杀。
半晌,她缓缓地问道:“你想补偿我,你打算怎么补偿?”
“补偿并不是无条件的,孩子。”男人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和你妈妈一样美,都是能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货色——抱歉,我用了一个不恰当的词语,跟一些小骚娘们儿说话说惯了——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能给你带去无限的财富,只要你学会利用。”
多莉听着,从镀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想要点燃。头戴白帽、穿着白色长筒袜的护士连忙制止了她。多莉眨巴了一下眼睛,转头望向她,小女孩似的有些忧郁地噘起嘴:“你知道他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她惯常使用的小花招,以博取女子的好感。护士看着她甜美无邪的眼神,脸立刻红了,有些结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病房里不能抽烟。”
“这个人是我的父亲,”多莉说,表情逐渐变得冷淡,“但刚刚,他却在劝我像妓/女一样谋生。”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多莉。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被过去困囿。叶利斯特拉托夫确实是个不错的丈夫,但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还像十八岁一样年轻漂亮。你的美貌是你得天独厚的优势,为什么不利用?你完全可以再嫁,利用婚姻将男人的财富牢牢攥在手中。这是最轻松的赚钱方式,只有女人才能做到,而男人只能像耕牛一样辛勤地劳作。不要不耐烦……我是为了你好,才希望你再嫁。一个风华正茂的美人给一个痨病鬼守贞,实在是太可惜了……只要你做到这点,忘记叶利斯特拉托夫,找个有钱人好好地生活,我就把我的遗产赠予你……不然,你一个女人,我担心你守不住这座金山。”
多莉想,如果她是一个男人的话,她的父亲绝对说不出这样的混账话,鼓励自己的女儿出卖自己,赚取金钱;可她偏偏是一个女人——女人就该听到这么混账的话吗?
假如她是一个看重贞洁的女人,听见亲生父亲这么说,可能会深感被侮辱;但她不是,她早就摒弃了贞洁,或者说她从不认为贞洁该存在。贞洁与否,都是男人说了算;而她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的男人,又怎么会让他们来评价自己呢?相较于人人赞颂的贞洁信女,她更愿意当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将所谓的贞操踩在脚底下。
“你错了,父亲。”多莉微微一笑,微启红唇,“我从来不是一个贞洁的女子,相反,我比谁都要放/荡,都要不讲道德。你一直雇人跟踪我,难道没打听一下,这些年我玩过多少个男人吗?我像训狗一样驯化他们,对他们发号施令,就差给他们套上畜生的轭具。即使你不保护我,那些畜生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我轻而易举就能撂倒他们。你把他们的脸皮想得太厚了,一个男人没能征服一个女人,难道还拉帮结派过来寻仇吗?——忘了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给叶利斯特拉托夫守贞。我相信,如果他还活着,也会支持我当一个荡/妇。”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病床上面如死灰的男人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像是看见传说中女妖的真面目般。
“还有,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她点燃了手上的烟,吸了一口,对着他枯黄的面庞吐出一口疯狂的烟雾,“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继承遗产后,只会坐吃山空,而不会想办法赚更多钱呢?”
男人狠狠地瞪着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讲;但多莉已经不想再听了。
她用红色的指甲掐灭烟头,摇摆着臀部,款款地离开了。这间病房是那个可爱的护士负责,一直抽烟,可能会使她受罚。多莉对同性一向温柔体贴,从不会让她们感到为难,所以只抽了一口,就主动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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