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沢忍了忍,没忍住去看了眼薛妤的脸色。
毫无异样。
她将神情把控得那么好。既看不出任何心软不忍之色,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快慰之意,仿佛她和松珩当真不相识,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互相欣赏信任,羁绊不断的千年。
能拥有这样的心性。不愧是薛妤。
十六个人依次被押上台阶。
圣地里尚处于冬日,山顶云雾厚重,长风吹来寒意。被强硬摁在台上跪着的十六个人齐齐垂着头,手腕粗细的铁链捆住他们的手脚,每个人身上的囚服上标着数字,奴隶似的供人挑选。
鞭痕累累,气息奄奄。
有羲和的弟子捧着整理出来的小册本井然有序地行至台上几张道椅旁,行于薛妤身后的弟子将手册奉上前,讲解时细致而恭敬:殿下请过目,上面记着台下囚犯名姓,画像,生平与所犯之事。
这些东西薛妤前世已经看过一遍了。
她凝着眉,没有去接那本手册,而是抬了抬下巴,清声道:让他们抬起头来。
下面跪着的人均被废除了修为,又受了严重的伤,无法也无力反抗,很快都或高,或低地仰起了脸。
十六个少年,十六张迥异的脸。
穿过缭绕的云雾,松珩一眼就看到了薛妤。他落魄狼狈得不成样子,脊背却永远是挺直的,看不出什么有求于人的殷切姿态。
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千年前的她更柔软些,精致的脸上还带着点少女的灵动气,一双眼像是含着云山上的烟气,朦胧又迷离,只是看着他时,显得格外冷淡。
格外无情。
在她视线淡淡挪开后,面对鞭刑也不曾变脸色的松珩缓而轻地握了下拳,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几乎是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不同于路承沢心存侥幸的情侣间闹闹矛盾哄哄就好的想法,他了解薛妤,于是比谁都清楚
薛妤很聪明,也很果断,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她不会再朝他伸出手,不会再施舍他丁点善意。
她巴不得他去死。
薛妤身边坐着的是那位北荒佛女,名叫善姝,在坐六人,只有她将那本手册仔仔细细,从头看到了尾。合上手册后,她侧首,轻声问圣地的弟子:哪位是溯侑?
弟子指给她看。
薛妤听了动静,顺着方向看过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少年一身单薄的囚服,囚服上是用朱笔勾画的一字样,他眉眼间淌着血,被执事摁着肩强制跪着,即使是这样的姿态,浑身上下却像是满满当当长着一万根荆棘反骨。
凶得像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子。
察觉到有人看他,少年抬眼,深黑的瞳仁里像是捧着霜白的一丛雪,寒意惊人,戾气丛生。
薛妤愣了一下。
他长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样貌,不似同龄少年郎一样意气风发,清风朗月的姿态,他容貌堪称惊艳,五官是胜过女子的精致,即使是轻扯嘴角的恶劣嘲讽动作,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勾人风骨。
薛妤见过形形色色的少年,单纯的容貌不足以让她失神。
她看了看身边的善殊,又慢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名册,目光定在溯侑两字上。
现在她和善殊并不熟悉,可在前一世的后来,她算是薛妤少有的能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
对溯侑印象深刻是因为有一次,善殊联合昆仑,接手了一桩很棘手的任务,结束后没回北荒,而是去找了薛妤。
她尤记得善殊那时的神情,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被人牵动的难过,那夜,她和善殊肩抵着肩,听她一字一句地说:对峙三十余日,那只妖鬼的怨念终于被我们捉住了。
我佛家心经突破到二十七层。
却依然渡化不了他。
我看了他的记忆。
阿妤。善殊说:如果早知道一只妖鬼要承受世间这样的恶意,当年那场审判会,我会去的。
能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善殊不知道百年乃至千年后会发生的事,可薛妤知道。
她知道。
可她皱着眉,并没有出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得不承认,她怕遇见第二个松珩。
善殊也没有出声,这样的场合,即使她和佛子都来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众人对北荒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大好人的层面上,他们固然可以救无辜的凡人,却不能在无数双眼睛下对这些犯下错事的人伸以援手。
另一边,像是知道薛妤铁了心不会再搭理松珩,路承沢不得不一边皱着眉一边在自家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点名救下了松珩。
除此之外,一名叫沈惊时的少年被陆秦点名留下。
审判会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其余十四人的头顶上,一道接一道叠加的雷电若隐若现,已经有数个人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那名长老站出来,才拖着长长的调子说出结束二字。
一道清冷女声突兀地响起:等一下。
人人侧目。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薛妤睫毛上下急促地扇动两下,她伸出长指,点了下浑身都流淌着恶意的少年,道:我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