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从未发现,可当芥川满身伤痕出现在眼前时他就开始明白,自己不能失去芥川龙之介,哪怕只是视线别开的顷刻间。因为只用顷刻间,他们就会再次被这世界分散。只用他移开一下视线,两人就会阴阳相隔。他不要分开。他不知道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算不算太晚,但他知道现在就非得意识到这点不可。
他想开口告诉芥川,啊,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才赶来,现在才懂得,才明白……之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他想将这样的话语告诉芥川龙之介。然而开口时,话语便轻悄悄地趁着那一点微妙的伤感飞走了,再也回不来,就如同此刻更加强大的日光照入室内将他们的身影揉化一般,只有欲言不得后的碎片在喉中搜刮的疼痛。细碎如呜咽的话语从他喉口中磕磕绊绊地响起来:“芥川,芥川,我在……很疼对吗?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芥川的身体。芥川习惯性地蜷成一团,膝盖轻轻发抖,蝴蝶骨似有似无地上下伏动,似乎真的要变成蝴蝶,马上便抱着这份有苦难言的沉默飞向世界的另一头了。芥川依然在呢喃着,那声音实在太过于细微,比之细似蚊蝇还要更加地虚弱,仿佛正在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吐毒。末广铁肠不得不俯下身去听。当贴近芥川龙之介时,他终于听清楚了芥川在说些什么。
一粒眼泪从芥川龙之介的眼角处滚落,滴在了地上的血泊中。
“妈妈……”
第60章 神(上)
末广铁肠把芥川龙之介带去了异能特务科,那里的医疗类异能力者较为集中。不可避免的,芥川在那里听到了关于坂口安吾的话题。他想要轻轻摇一摇末广铁肠的手臂,在其耳边轻声却坚定地拜托说,我们不来这种地方好不好?放任我死吧,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但他已抬不起手指,也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每张开嘴唇一次,他的生命力就会从舌面上方与齿缝之间雄赳赳地逃走好一大截。他越来越虚弱,意识却始终保持着一丝奇迹般的清醒,无法彻底晕眩或者休息过去。太痛了。从头皮到脚底,从脑子里到骨髓间,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站着的时候痛到每一寸皮肉都在一边淌血一边悲鸣,坐着的时候骨架仿佛都要支撑不起躯壳一般,痛到只能嗫嚅着往地面蜷缩,然而躺着的时候也是痛的,连每一道自然光线投下来形成的没有生命力的阴翳都好像在灼烧他。他随时随地都痛得无法形容,已经到了连昏死过去的幸福都不配拥有的地步。
病房里的灯光浇下来了。
末广铁肠一直在安慰他说,马上就有医生了,马上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直在外面等你。
莫名的,他想起太宰治了。先是想起了家人,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想起了太宰治。当太宰治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额头忒忒地颤动着,呜咽声呼之欲出,真心的话实在的话过激的话都有一肚子,却一个字也无法付诸出来。这种时候,如果我说,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他会回答我吗?芥川龙之介这么想着。太宰先生,骨头全都脆弱地露出来了,伤痕多到不能再多了,血也快流得光秃秃的了,可是你却不在我的身边。你从来没有在我哪一次受疼的时候出现在身边过。
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睛。
他卧在床头,感受着闷热斗室的死气,一边忍着钻心彻骨的疼痛,一边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些有关太宰治的细节。越想他就觉得越像是临死前对人生的回忆,等末广铁肠也出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室内之后,他就愈发觉得自己快要与世长辞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睡着,静静等待着命消体残的那一刻。
窗外的夕阳黯然折下没收了余光,无人来踏的溪河在呜咽声似的流潺中冷落,落花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却又能在悄然的坠亡中绽放出生命最后的最具美感的一圈涟漪,心胆俱裂地诠释坠落那一秒的寂静。路过的人却不会为这种细小的生命轮回现象而停留,只遗下脚步离去时溅起的雨水和被泥土裹了一回的脚踝。
如果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这么睡去,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为我感到惋惜的人吗?会有人觉得我很值得歌颂,然后把关于我的真相和一切委屈都撰写成史实,贴在网页上面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果我死了,那么第二天艳阳高照,照到太平洋海面上的景象,会是怎么样的美丽与壮观?如果我死了,那么明天的花瓣落在水面上,是轻轻被风一拂,还是被人为地重重打下?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他不知道……
听说罪孽的最后不是流泪,这种说法是真的吗?如果最后的选择不是流泪,那究竟应该坚守住什么,应该等待着谁?
灯突然被打开了。
轻轻的一声。那是人的手指按下照明工具开关的声音。好似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好似□□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魂葬日期的回响。风停留片刻后的痕迹由灯光温和地冲洗殆尽。灯光趔趄翩翩,起舞荡起闪烁的光点坠落在他黑檀般的瞳仁里,凭空为他点上了高光与色泽,缓缓流转如菡萏般繁衍盛放毫不休停。立原道造开灯关门,面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看见我。我对你隐瞒了实力和底细,你可能之前一直以为我和银一样没有异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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