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今期的时报周刊中,有一小则谈珠宝设计的报导,除了作品的照片,还有受採访的人物照。
我翻过去,后头没什么能看的,便起身去换一本杂志。
此刻在发廊中,人声鼎沸,而且忙。设计师一人至少兼顾三组客人,就别提助理们了,一副恨不得能变化出许多个分身。
今日我是陪客。陈立敏来公司找她哥哥,说完了事来看我,更拉我陪她去洗发。她下週要出国,跟她那当助理讲师的男朋友matt一起回马来西亚。
两人过两天订婚。很小型的,只请亲近的几个朋友。她的父母以及家中长辈都不会到场,只有陈立人出面。
因临时,她一向用惯的发型设计师无档期,便找我情商邱亦森店里的人。
邱亦森开了两家店,人手亦吃紧,但好在他很给我这个老闆面子,二话不说,指了店里最大牌的设计师给她用。
「——虽然不请你,不过你礼金还是要到啊。」
在我换完杂志回来,陈立敏对我说。
我失笑,道:「这样像话吗?」
陈立敏只续讲:「你也快点吧,到时候换我包给你。」
我微微一笑,不语。
陈立敏看我一眼。
「我听说你有对象了,是不是?」
我仍不作声,望向前面。
镜子中,陈立敏披头散发,围了一件黑斗篷端坐,一侧的助理在给她的头发抹护发素。
没听到我回音,她把目光睨来。
「喂?」
我笑笑,问她:「你听谁说的?」
陈立敏道:「假如没有,你怎么不和王子迎在一起?」
我佯作一讶,看她,「我怎么要和她在一起?连追求的事都没有。」
「你快追啊。她对你有意思的。」
我叹口气。
「谁对我有意思,难道我就一定要追求谁?」
在陈立敏面前,我从不必说场面话。即使说了也无用,她始终听得出来。她看来一眼。
助理给她弄上了蒸气头罩,对话暂到此为止。
我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中间去楼上办公间,找邱亦森间话两句。他自从跟那加州华侨在一起后,很少有时间能分给我。
上回一起遇见许女士,邱亦森从没来问详细,我心中感激。不过他非不知原故。父母的事,从前我曾和他讲及。他能够理解。他的父母亲便因一方外遇而离婚。
邱亦森从办公桌前走开,和我一起坐到沙发上。
他抽一口菸,问我近来如何?
我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件事。我亦抽着菸,道:「不好不坏。」
邱亦森忽说:「现在的报导都追求腥羶色,週刊上写得那些,太乱七八糟了。」
我笑了笑。
邱亦森看来,问:「他有没有讲什么?」
我道:「他一贯不会理睬这种报导。」
邱亦森扬起眉,伸手指一指我,「我是说——他有没有和你解释?」
我不语,对他喷了两口烟。他用手挥了挥,似恼地瞪我一眼。我笑了笑,默了一下道:「要解释什么?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赵宽宜和那个女星,一点都算不了一回事。他甚至都没有对方的电话。他有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号码,大概——假如,还可能有点什么。
邱亦森给我一记白眼。
「管它是不是真的,又管你知不知道,作一个男朋友,解释一下很正常好不好。」
我不语,只抽着菸,犹豫了一下后,和邱亦森说了压在心中多日的事——关于赵宽宜对林珞苇曾有的考虑,以及週刊照片,一丝一毫都不遗漏。
听后,邱亦森道:「程景诚,你是白痴吗?」
我没说话。
邱亦森站起来,拿烟灰缸按熄了菸,一脸正色地道:「这种事,你应该和他说。」
我不禁苦笑,「我试过,但我说不出口。」顿一顿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和我,感情出发点不一样。」
邱亦森好似难以理解。他坐回沙发上。
「那又怎么样?程景诚,他终究愿意跟你在一起,不是吗?去跟他说,去问他吧。」
我没答腔。我试着想像那个画面,试着想赵宽宜会是什么神情,什么说法。可无论怎么想,都只想到他的冷漠。
越想,便感觉胸中好似堵住一口气。
不用等到答案,我可能已忍不住逃跑。我怕他喊停,怕他说,你不信我,那何必要继续。
千丝万缕,我什么都讲不出来。
邱亦森叹了口气,拍我的肩,「只要有关他的事,你总是鑽牛角尖。听我的,去问他,虽然我和他不怎么熟,但我感觉他不像是会回避的人——至少,他没有逃避掉你说喜欢他的事情。」
我仍旧沉默,抽着菸,最后才点一点头。
陈立敏弄好头发,邱亦森送我跟她一起出来。他和陈立敏客套两句,看了我,拍拍我的肩,转身进店里。
陈立敏和男朋友约在前头的咖啡店等。我陪她走过去。她来挽住我的手臂,嘴里嫌弃:「一身烟味。」
我挑了一下眉,睇她,「不喜欢可以走开点。」
陈立敏哼哼两声,但把手挽得紧一些。
我玩笑道:「喂,你都要当人家的太太了,注意检点。」
陈立敏很理直气壮:「他知道也不要紧,谁不晓得,你是我最爱的那一个。」
我笑了一下。这一句,其实有因由,她未遇到matt前,每逢亲友问婚事,总要拿我出来搪塞。
彼时我在大西洋的一端唸书,只能由她随便去说。
我静了片刻,和她道:「最爱这种话,只能放在心里想的。」
陈立敏看来一眼,「哦,那你心里是有一个了?」
我笑而未语。
陈立敏未追问,只道:「我让matt戒菸,好几次了,他一直都戒不掉,还说,若要我不买衣服,看我怎么办,哪有这么比喻的!」
我道:「说得太好,我实在要站到他那一边。」
陈立敏便睨我。
几句话间,已走至路口,过了马路,便是她和情郎相约的咖啡店。
此刻红灯,她松开我的手臂,说:「我自己过去吧。」
我点头,仍旧站着,和她都沉默。
「我其实有点怕。马来西亚那边都没有熟悉的人。」
她忽说。声量很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搂了她一下,松开手,「但你有matt,他不是在吗?」
她对我笑了一下。
「是,我有他,他也有我。」
我轻道:「这就对了。」
她无声,但神情再飞扬起来了。她看一眼已变换顏色的号志,道「你也快点吧,早点找到你的最爱。」
我笑了笑,未答,只对她指了指对向的路口。一个不算高的男人已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目光正直直地望来。
那是matt。
陈立敏便回头,即三步併作两步地奔过去了。
大阿姨最小的女儿要嫁了,母亲陪她去看珠宝。她在mikimoto专柜,买了一套珍珠首饰。
她要我转送赵小姐。她固执要送,我其实有奇怪,但前次谈不愉快,这次我索性也不细究名目;反正是接了,到时再说。
况且,赵小姐不一定能给我见面的工夫。
画展早结束,她应要有空间,但几次电话过去,都挪不出空。
我猜得到她在约会。也不用猜,圈子里早有人说起来了,她到任一个地方,都有曹竞谦接送,两人出双入对,毫无遮掩。
我以为是一个好事,至少,一个丧妻,一个离婚。只年龄方面,男的大了女的十岁,但可以接受。
那套首饰我收在办公室有好几天。母亲时不时问起,我总推託,大概看我实在很烦了,后头终于没再提。
这一天,我看到首饰盒子,想一想,拨电话给赵小姐。
不想她在机场,正预备去澳洲玩几天。我听她周围隐有人在问她一句什么,就没和她多讲。
掛掉电话,我再把盒子收好了。
我没有想过转託赵宽宜。
比起来,我可能见到赵小姐的时候要比他多得多。他们母子的感情太难说,我管不了,最好也不要多嘴。
我该想一想自己。
听过邱亦森的劝,我心有定夺。我不应自顾地将把赵宽宜想得差了。长年情谊,我当要理解他多一些。
早上的时候,我问过赵宽宜今天一起晚餐。
对他上一回的推拒,我并不那么感到在意,后头亦未多问。他抽不出空,时有的,不能比我,有些邀约无法轻易推掉。
这也不能说我日日有空间,只不过有的场子不到,不会有大损失。但那次吃喜酒,王子洋没少抱怨我很久不到聚会。
刚到五点半鐘,我即收拾离开。
乘电梯时,碰到叶文礼。周围有别人,他只和我聊一些公事,未讲多馀的间话。到地下室取车,我和他如常地分别。
坐上车时,手机忽响了,有讯息。
我拿起来看,是叶文礼传来的,他问,去约会?
想了想,我答覆一个字,是。他没有再传过来,我发动车子;刚要开出格子,就看他的车子开了过去。
我说不上心中想法,但等了等,才开了出去。
吃饭的地方在君品酒店的颐宫,我和赵宽宜约在那里碰头。路上不堵,我很快到了,而他还在路上。
想了想,我先上楼,问服务人员先进包厢。
餐厅内除了包厢,还有一些散座,都有客人。我瞥到一头的一拨人,那一桌子的其中一个也正好望来。
我别了开,进了包厢。赵宽宜一会儿便来了。他看我只点了茶,翻开菜单,很随意地点了几样。
我全由他作主。
一餐饭吃下来,我和他没谈几句话。他一直有电话来,我并不觉得介意。我甚至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到喝饭后茶时,赵宽宜问:「你今天公司里事情很多?」
我不解地看他,答:「还好,跟平常没两样。」
赵宽宜道:「是吗?」又补了句:「你今天话却没有几句。」
我怔了一下。我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
「大概是…这里空间太闷了。」我说。
赵宽宜便讲:「那走吧。」
我恨不得立刻走,当即点头。
一出包厢,有个人——彷彿等待许久,终于逮住机会。那身影忽然靠过来,我一时不及避开。
「好巧。」
赵宽宜看了去。我未开口,他已先说话。
「您好,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您。」
我怔了一下,看许女士端着高雅和他问候:「是啊,我也想不到。」看了我一眼,「您和朋友来吃饭吗?」
赵宽宜对她略微客气,简单地答了两句,但未特地介绍我。我无比地感激。不过,也不必要他来介绍,许女士早知道我。
我没料到她和赵宽宜有认识。
他们谈什么,我不很认真的听,甚至无法耐烦,很侷促地站着。许女士有几次似想将话题带到我,但赵宽宜却始终没有那意思。
许女士如何看不出来,再三言两语便走开了。
出了店门外,我犹豫了一下,问赵宽宜:「你认识她?」
赵宽宜按了电梯,道:「是外婆的朋友,在家里看过。」
我无话能对。
但其实不意外,和许女士往来的朋友都差不多在一个圈子,关係拉拉扯扯,很容易有重叠;我不由生出一丝嘲讽,不知她那些朋友们知不知道她的所谓婚姻,从来不存在法律上。
忽然地,听到了一句话。
我回了神,略迟疑地朝赵宽宜望去。
「什么?」
赵宽宜看我一眼,再说了一次:「她的儿子在美国也是读nyu,前阵子回来了,透过别人给我看了履歷,还不错,但不太合适待我那里,我把他转给一个朋友,听说已经开始上班了。」
我听着,感到胸中茫茫然。是想该发表点意见的,但什么都讲不出,只有静默。而赵宽宜讲完后,却也安静,没再说了。
到上了车,他忽开口:「上次去医院探望董事,我也碰到她。她说是家里人生病。」停一停,「对了,你那次也去医院,你去探望谁?」
我愣住,过一下才记了起来。我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家中的事,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讲。
并非以为他不能理解,正因为他可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不愿意说。我一样道:「没看谁,就一个长辈。」
赵宽宜没讲话,似看了我一下,但应该是我错觉,他连应一声也无,凭空地,就结束了这段交谈。
我不太在意,只开动车子。因突来的这一个原故,我感到一种说不上的厌烦,还有一些无奈。
那一直在意要问的事,忽然好像不重要了。
三十二
对许女士那头是如何的生活情景,我并不完全地不知晓;母亲和父亲吵时,没少嚷嚷过。她控诉所有的不是,比较这边的和那一边。
她最常讲,她自己如何如何都不要紧,但父亲对孩子不该偏心。
父亲有没有偏心,让我来想,不太感觉到分别。跟他,我一直不亲近。即使大了出社会,面对一些事情,可以感同深受了,可彼此间仍有一层深的隔膜。
坦白说,对那个该叫做弟弟的人,我未有半分喜恶。我厌恶的是父亲,厌恶他背着母亲和另一个女人大谈齷齪,噁心他在这一段婚姻的虚偽造作。
我总也气恨母亲。
她的争,到最末也只一个妥协来掩饰不堪,又因不甘心,时常想把我拖下水。可对她,我仍旧无奈得多。
无论如何,这个家里,该有一个人要在她的那边。
一次两次地不成功,可终究让许女士找了机会。
永福董事长在他的私人招待所办酒会,她亦有受邀。因宾客多,我起先没有留神,后来才看见。
许女士身边有立生的黄董事长太太,以及其他的两位太太。黄太太和我有两分熟,过来打招呼,她便随着一起。
在这样的场合,我不至于走掉,客套两句,假一个藉口脱身。
连通阳台的长玻璃门向着两方开敞,可以看见几个男人和女人,分别靠在栏杆前抽菸或喝酒;我踏进去,打一两声招呼,站到一块没人的位置。
我把背靠上栏杆,面朝里,拿菸点了。
菸刚抽了两口,便看到许女士身影。她一面和阳台上的其他人搭訕,一面往我这一侧过来。
我跟她实在无话。我不可能对她亲切,甚至看到她,心里要不舒适——她是得意的,一遍遍地对我昭示母亲的失败,父亲的无耻。
许女士却彷彿没有察觉我的不愉快。
「你好。」
我不语,克制着神情,稍瞥了一眼远点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头。
许女士把踩着高跟鞋的脚挪了一挪,半个身体就朝了阳台外。一侧的柱灯把她的人影打得朦胧,彷彿必须予她几分哀怜。
我冷漠地看待,无声抽着菸。
许女士朝我望来,大概装不住镇定了,扯开的一抹笑里略有尷尬。她开了口:「我讲几句话,给点时间听一听好吗?」
我没答腔,可也没走开。
许女士捏着她自己的一隻手腕,低低地道:「你不愿看见我,我都能理解,我早早地有心理准备,若不是为了程诚——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和——是我的儿子,假如不是这样,我一直也不准备打扰你们。」
说这样的话都不过徒然,所谓的打扰又岂能被轻易的提过,我默想着,可心情却意料外地平定。总以为,听到那不知能不能说熟悉的名字,我怎么都该要难堪,或无措,或者一些更难以描述的情绪,但此时完全都没有。
看我不说话,许女士却好似得到授权,再讲了下去,低而温婉地:「上一次他——你父亲住院,张秘书通知我,我心中着急就赶去了。」顿了顿,看一看我,「我和你母亲碰到面,我们…说了几句,这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
我依旧是贯彻沉默主义。
许女士便自顾地道:「你母亲说的,我都承认,我都觉得对,但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都是事实,别误会,都到这如今,我没打算求什么,一直也没有。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母亲,是我欠的,我没有二话。但我们父母辈的恩恩怨怨,不该牵累孩子。」
我掸了一下烟灰。不愿再听她讲这些似是而非,我看着她,开口:「你这是在对我控诉我妈的不对?不管那天她讲什么,假如她要刁难你们母子,不都是你自找吗?我不觉得她做错,我也不会管她要拿什么手段。」
许女士脸上似掠过一丝窘意,「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就叹了一口气,很轻地,忽道:「程诚他从美国唸完书回来了,在找事情。」
这件事,前一次赵宽宜曾提到。想了起来,我心中不该该作何感觉。我一句话也未讲,只管吞云吐雾。
坦白说,我一直以为父亲会要她的儿子进他的公司里,没想到,竟把履歷介绍到赵宽宜那边。
许女士又讲着:「我没什么意思,他已经进一家企业做了。不过,也不在你父亲那边。」又停了一下,彷彿踌躇,「我只是想,你做事得早,很多方面都比他懂。」
原来——我想懂了。我总也不会白费这出来奋斗的多年啊。我的一句话,要决定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太看得起我。
我扯了一下嘴角,「假如他有本事,谁都不会刁难到他。」
许女士没作声。
而我手上的菸已经抽尽了。
会散后,我和另两位朋友不打算直接归家,讲定另一处地方坐坐。我跟那两人和主人道别后,走出门口,到一侧等待其中一人的司机把车开来。
门前许多车停停走走。携家眷的男人们一时还不能脱身,几家太太话别总不轻易作结。
我们的车来了。后面还有车停下。是黑色福斯,驾驶的男人正下了车来。夜色不算明朗,只依稀见人的轮廓。
后方有人在夸一句。我瞥到那男人迎上许女士。我坐进朋友的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彷彿就作过了预示,后面的许多场合里,时常能见到许女士。多年来,为我父亲为她儿子藏声匿跡,如今也许是父亲默许,又可能感到儿子大了,出来做事了,可以得一个出头。
她不一定来和我招呼。她一直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相比赵小姐的又不同。她是一种脉脉地无形的婉约,人要捨不得对她说一句心伤的话。
难怪父亲当初会着了她的道。
不过,我一向都倾向他们的关係为愿打愿挨,最可笑的烂俗的剧。
我未问过母亲到底和许女士说了什么。必不是好话。可母亲其实做不出手段的,要有,当年早早地使出来了。
赵宽宜近日来忙得很。和别家的投资合作消息出来了,他的公司迎来许多注目,各种消息在业内频频流传,都在猜他的下一步。
他抽不出空和我见面,我说不上要失落,但心底很有一丝惘惘。是之前的一次分别开始,彼时我没心思,回过头再想他的话,好似有几分别的意思。
谈电话时,一下的工夫也讲不回去,气氛亦不对,他不至于太敷衍,但忙时也顾不到口气。
总也不只他如此,我也是。
最近的一次到他家中,已间隔了一星期。自说在一起后,除非他出国,不然至多两到三天都会碰一次面。
对这情况,我略微地木然,讲不出情绪,就任了忙碌把疲惫湮灭。
这一天,我无应酬,赵宽宜要和他外公外婆吃饭,问我一起。面对两老,我怕装不了和他的寻常,暂不想面对。
赵宽宜便不勉强。
我于是早返家。父亲倒先回来了,看到我,仍是一张严肃近乎木木地表情。
母亲意外我这样早回来,因我大多不在家吃晚饭,赶紧喊徐姐在多做两道菜。我想着不必,她却匆匆地吩咐好了。
一家三人同时上桌子吃饭,相对无语。饭桌上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我记不起这样的上一回是何时了,但气氛大概也一样很窒息。
饭菜如蜡似的无滋味,我潦草地吃过,就搁下碗筷端茶来喝。
坐上首的父亲也放下碗筷了。
我注意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有察觉,一顿后再默默地吃着,神情隐隐地,彷彿蒙有一抹模糊的了然意味。
父亲脸上却有着不太协调的侷促。我驀地有种直觉,就听他问了一句。
「你待在新亚,一向都还可以吧?」
新亚是陈立人的公司。应了心中念头,我不太讶异,只感到讽刺。作为父亲,此刻问这个稍嫌晚了,似乎根本不应被提起来。
我道:「还可以。」
父亲彷彿下评论:「新亚有陈立人,近几年是很有发展。」顿了顿,「你在那里累积的经验,正好可以拿回来公司应用。」
我怔了一下,不知何故想到要看去母亲。她果然殷切地望来。
父亲则语调平平地又道:「开始时,我没有和你说直接进公司做,是觉得你先去外面磨练过也好,等有歷练,再进公司来比较合适。」
我未料有此桩,霎时愣住。
但不过一下,就產生另一种更浓烈地情绪,我一时理不清详细,但实在地悲凉的。我克制住,不答也不应。
父亲没催促我,兀自端茶喝。他彷彿是把台词唸完,完了任务,变成一个局外人。
母亲倒是急了,开口:「你是该考虑辞掉那一边的事了。」
我便忍不住讲:「我在的位子是不太高,但学了经验就说走,对不起人家的重用。」
母亲又说:「你在那里都做好几年了,那陈董事长也知道你爸爸的,甚至有一点合作,早该明白你随时要回你爸爸公司的。」
我看她一眼,「早该知道——那他早该不要录用我才对,我早应该积极争取进爸的公司里。」
母亲吶吶地说不出话。父亲是听不得这样的顶撞,他皱了皱眉,叱我:「怎么这样说话!」
我看他,只问:「爸是不是真要我进公司做?」
父亲沉声:「那你当我刚才和你在说的什么?」
我乾脆打开天窗,挑了明白。
「假如我进去,你准备对另一边怎么解释?」
父亲一顿,母亲则脸色一沉。
我道:「我不想说太明白,但我都这么大了,该知道不该知道,全都要知道的。一个儿子是儿子,两个儿子也是儿子,但到底看重谁,爸的心中该有数。」
父亲皱起眉来,「你不想进公司做?」
我默然,过一下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刚想起来有点事,我出门一趟。」
父亲没答腔。母亲却站起来,在我身后追来。
「你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说——」
「妈!」我喊一声打断了她,往她看,「爸是真的想要我进公司吗?」
母亲愣了一下,「那当然。」
我未言语,只盯着她,她彷彿很难安。
「妈。」我苦笑,低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进爸的公司,根本不能表示什么。你…不要总来寄望我,他跟你——你们反正是有法律关係,他在这部份不能亏待你的。」
母亲对我看来,目光里竟有一分恨恨的。
「你们父子都一个样,全为自己想!」她扔下话,扭过身就往回走。
我佇立原地。徐姐忽从里走出来,脸上略有点小心翼翼,「太太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
我没有搭理,自顾地换鞋子出门。其实我也不知要到哪里。我没想到买醉,但亦耐不住心里烦乱。
我拿出手机。看着前一则通话的号码,我略犹豫,缓缓地按了拨出去。有一会儿,那一头才接起。
那一头有些热闹,隐有谈笑,以及杯盘轻碰。我心情慢慢地缓下。不等赵宽宜询问,我先说:「没什么事,找个人的号码,不小心按到了你的。」
赵宽宜在那一端默了一下,说:「那不多讲了。」
我应一声好,让他掛掉通话。我握住手机,心里早已平心静气,对刚才打电话过去的行为感到恍惚。
我不知道能对赵宽宜讲什么。我本就说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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