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李冬青做了场美梦。梦的编织很奇妙,将她短短的人生杂糅起来。
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她在德国旅游,住在杨悯的小洋房里,养了一条乖顺的德牧。夏日畅玩,她在海边度假的别墅外遇上一个帅气的男人,男人请她喝酒,她含笑接过,很奇怪,竟然是相当浓郁的干马天尼,她一口闷下,倏地就从梦里呛醒。
她想,应该是太久没喝,已经不习惯那个味道了。
睡不着干脆早起,李冬青草草收拾去了早餐店,看见冯梦圆挽着一个女生从身边经过,举止亲昵,冯梦圆要了最简单的豆浆油条,四处打量,店内拥挤,凑在一张桌上,她才发现李冬青:“你还吃早餐呢?我还以为你减肥呢!”
李冬青喝口粥,抽纸擦擦嘴角:“我又不胖,减什么肥?”
冯梦圆噘嘴,嘴角下沉。也就是打个招呼,干嘛这么火药味!
本科她不喜欢她纯粹就烦这人特装,好不容易驱逐到视野了,竟然还能打道回府来烦人。说来她们生活上没有交集,可同在朱虹手底下做研究,难免有项目冲撞。她自认学习认真,和李冬青水平相当,奖学金没少拿,怎么朱虹就只看得上她?
一个童年就受家族宠爱的小公主陷入迷思,曾经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现在却跟一个从来没把她当作对手的人暗自较劲。李冬青默声喝粥,没有与她谈话的意思,光洁的额头上都写着“别吵我”三个大字,冯梦圆看得心烦。
李冬青不会知道,这个光洁的额头也曾是她怨恨的源泉。冯梦圆恨她这不长痘的基因,如同恨她举重若轻地获得导师偏爱。
学哲学是向宇宙与内心发问,她因此了解许多世事运行的规律。唯独关于人,想要穷源竟委,也只了解到大概。她给女朋友简单说过她对李冬青的困惑,得到的答案是“你嫉妒她”。她当下就反驳,我嫉妒她什么!谁要嫉妒她啊!我比她差吗!一连串的问句令对方束口,她也从自己的欲盖弥彰里得到答案。
对的,我嫉妒她。嫉妒她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嫉妒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机,嫉妒她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帅哥的心,还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又能将自己在导师面前积攒好久的好感冲淡……
冯梦圆感到巨大的无力。她花了许多年证实自己足够优秀,又要花许多年接受自己的平庸。巨大的落差使她动摇,观察与调侃李冬青成了那些莫名的情绪最后的出口。即便只是心里的谩骂,也可缓解丛生的焦虑了。
逼仄的早餐店内,她不再费心与她交谈,只在心里默默地怨恨,她希望,这个击垮她自信的女人,有一天也会撞上一则巨大的噩耗,像粉碎自己一样,也粉碎她。
李冬青吃完早餐,拎包前往机场,与夏告别。等待的两个小时里,她静静阅读两篇论文,然后等来三浦澈的降落。他因公出差,工程收尾后母亲留他在小住,为他做了一桌菜。曾经幼小的黑柴长得壮硕,将他亲手搭建的小木屋啃烂。留在家里的那几日,他为它重新建造一座别墅。木香流窜在手指间,他感到幸福。
李冬青笑:“澈君回家一趟,好开心的样子!”
三浦澈换一只手拎包,将她与人群隔开:“回家当然开心呀!”
两人约好了吃一顿烤肉,李冬青喝了青柠汁,胃口大开,吃得满头的汗。散步时她问他有没有和蕙如去什么地方玩,飞驰的汽车从小道穿过,三浦澈赶紧将她拉到身边。气息贴近,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雪松味,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沉稳,令人安心。
三浦澈将她送回学校,母亲多做的和果子他没有再带,李冬青不喜欢,他不愿勉强她。黄昏的校园与那天告白时无多差异,他斜眼看她,眼神灵动,说起近况时挂着浅浅的笑,像他在青木原树海遇见的一头小鹿。天有余热,李冬青请他喝了瓶桃子汽水,他感受口腔里的碳酸跳动,回忆起在德国时他们一起吃过的冰激凌。
这次他回家正好与丁蕙如出差赶上一趟航班,日本那边有个老教授要出手古籍善本,她与同事一同去协商,争取拍卖权。好巧不巧,老教授还在他的大学上课,他帮忙引路。丁蕙如问他有否向李冬青告白,他如实回答,想着再努力努力或许就能打动,又被丁蕙如揶揄。
她敲诈了一顿京都高档寿司,边吃边告诉他:“三浦桑,你竞争力不错,不过嘛,冬青上一任也不差哦!年纪还比你小咧!”
三浦澈无奈:“我也不算老吧……”
丁蕙如不接话,嗦了一口热汤,抿嘴,笑得隐晦。店面临水,入夜有些清凉。她由此想起一个有些模糊的雪夜,大红墙琉璃瓦,四方的院子外站了一个人。大雪纷飞,李冬青踏着及踝的雪堆就冲到那个人的身前。她好久没见过那么轻松的她。
对于这段前缘,三浦澈知晓半点皮毛,想探听细节。丁蕙如点到即止,不再透露。她不曾告诉他,以拍卖师过目难忘的眼力,她认出那个在酒吧调酒的男人,她也知道李冬青现在一心扑在学业上,这男人未必具有何种杀伤力,可她真想看看三浦澈能多么用心地去捂热那棵冬青树,于是她说,再接再厉。
三浦澈打趣,说她吊胃口,却暗自把这话记在心里。
他善于直来直往,穷追不舍。国中三年级与父亲进山打猎,一头受伤的野鹿苟延残喘着逃跑,他扒开层层的荆棘追到它血尽而亡。那时他就知道,只要愿意努力,没有什么事做不到。不合理的屋舍格局可以想尽办法去调整,不愿倾心的爱人也可以不懈地追求。他只要确认,这个人心里没有别人,那他就是机会最大的人。
当李冬青伫立在自动贩售机前,帮他买了一罐冰凉的葡萄汽水,他便开门见山:“冬青,你还喜欢之前那个人吗?”
他知道,无论李冬青给出什么答案,只要她不明确地推开他,他就决不放弃。可是结果出乎意料,李冬青李冬青思索着关于林敢的可能性,陷入长久的沉默。
分手是她提的,却并非因为感情的破裂。当时有朋友的引荐,林敢纠结于是否要出国学习,而她不愿昼夜颠倒地为他分配精力。李冬青的人生在乎的东西不多,最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学习和工作。爱这样的奢侈品,她没有余力供养,即便那个人给过她相当重量的喜欢,她也不想为此妥协。
林敢说那就不出国了,她不肯。她不能承担别人的人生,所以他应当抓住这个机会,而分手也就是必然的结果。
林敢说,李冬青,你就不能接受我对你的好吗?
她说,能,但不是这种好。
林敢又说,李冬青,那我们就不能异地恋吗?
她说,不能,会很累。
林敢面容憔悴,他熬了很多个夜,换来一个机会。现在他要用这个机会去换一颗真心,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他嘁声冷笑,李冬青,你真狠心。
那个声音像一道激光一样,焊刻在她回忆里。当时她不觉得,她只希望两个人别因为相遇而改变原有的轨迹,现在再想,她确实是在逼他走上她选择的路。
分开的几年里,她对他的记忆有所淡化,只在梦里有过相见,面庞也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市面上流行一句话,时间是消除记忆的良药。她确实渐渐忘记他了,可是这样算不算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呢?他是被我放下了,还是被我活埋在深处了?
李冬青很会观察别人,却拿捏不清自己的心。
静谧的时光里,三浦澈一阵心凉。不用她开口,他已然知道那个无声的答案。可他盼望着李冬青能告诉他,她的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她早已不记挂了。只是这句话,他始终没能听到。
李冬青很会扯谎很会避重就轻,却不愿在他面前掩饰。她如此慎重地面对这问题,连一个搪塞的回答都不愿给出,这究竟是福是祸呢?橘粉色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两条长长的影子在路尽头交叉。三浦澈看着这跳动的影子,喉间翻涌。
日本有个词汇,叫做“逢魔时刻”,指的是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
许多动画电影喜欢在夏令时的傍晚六七点设置百鬼夜行的情节,轰轰烈烈的长队,各式各样的鬼神跳跃,又被晚霞涂抹上浪漫而诡谲的色调。三浦澈瞧着这橘粉色的余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魔。
夜里他邀请丁蕙如出来饮酒,丁蕙如恶作剧地将地点定在Adventurer,三浦澈与她交心地说些感情上的困扰,只字不提这令人心烦的人其实并不心动于他。他执拗地认为,李冬青心里有人没错,谁不会记住一个很认真喜欢过的人呢?
丁蕙如讽笑:“三浦桑,你可真会给她开脱。”
三浦澈不认,这不是开脱,这是事实。谁的心里都会住下一个人,这个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被慢慢地挪出去。她醉心学术,无暇思考感情是理所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相当理解。
丁蕙如扑哧一声:“三浦桑还真是大度咧!”
她嘻嘻哈哈,就是要讽刺他。三浦澈哽在喉头,无言以对。
他要赌,爱恋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是否有携手的可能性。建筑是艺术的科学,他有着身为建筑学人的自觉,力与美存在着一个平衡点,他能找到这个平衡点,也必然能找到他们关系之间的平衡点。
丁蕙如对他的决心表示赞许,手头是还没喝完的莫吉托,清甜爽口。她早先就听李冬青提过林敢的调酒功夫不错,更想续上一杯。趁着林敢回身接单的瞬间,她故意以他听得见的声音安抚三浦澈:“三浦桑要加油啊!李冬青啊,这两年清心寡欲了,可不好攻克呢!”
远处那个身影微微停顿,很快又投入到流水线中。真想从李冬青身上借点桃花运呐!丁蕙如细细观察着这两个男人,冰凉的酒杯递送过来,她擦过林敢的指尖,轻声道谢。他微笑,得体地回身,像是披了人皮的机器人。
丁蕙如舔舔唇角余留的清甜,仿佛品尝夏日最后的平静。她隐隐笑着,从三浦澈的决心与林敢的躲藏里瞥见火花,忍不住期待,期待自己这一手顺水会让剧情走到何处,更期待开始修仙的李冬青能否从刻板的生活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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