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蕙如知道这段插曲后,把两人都骂了一顿。李冬青深知自己有错,一句也不敢辩解。三浦澈更是乖乖受着,开始反省。
他性子有些木楞,对人情世故少了许多体察。要不是王芮告诉他经过,他还蒙在鼓里。
原来那男的之前是General的顾客,当时还挺风光的,前两年找到同事小谢收购老宅,不收购还好,一收购开始,公司的经营便每况愈下,最近还听说濒临破产。
迷信迷信,便是迷思与相信。许多未有根源的东西,只要在脑子里有了预想,很容易被联系起来。
之前那幢房子死过人,但是地段极好,收购时由他夫人办理,小谢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自己也没料到还能来这么一出。他对着三浦澈道歉许久,主动送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李冬青对古典乐没兴趣,三浦澈就转送给了丁蕙如。
票根上印着着名乐团的名字,丁蕙如也不解气:“你们那个小谢也是有毛病,人都不缺钱了,干嘛还推荐这么所宅子啊!”
三浦澈解释:“听说是顾客自己要求那个位置的房子,当时没有别的房源了,小谢也只是做个人情,后面的事情谁也想不到。”
丁蕙如哼哧一声,翘起二郎腿:“买房子可不是小事儿!连最坏的可能性都预想不到,以后有的是倒霉事儿找上他!”她斜斜眼,拉着李冬青那只胳膊,“自己有罪自己受,来祸害我们李咚咚干嘛!”她轻轻地吹着,问她还疼不疼。
这两年生病,忍耐力明显提升。这点程度的烫伤,对李冬青没什么影响。为了满足丁蕙如的关怀欲,她逮着机会找她蹭了顿饭,丁蕙如满心欢喜,请她吃了餐上好的私厨。看着李冬青食欲慢慢涨回来,她感到养育孩子的快乐。
李冬青的安生日子没过多久,在准备投稿论文时,她接到舅妈的电话,火急火燎地就赶回了湖城。国庆时她将外婆接来旅游,当时还精神矍铄,一月不见却老了大半。她靠近病床边叫了两声,听不见熟悉的回应。
外婆睡得很沉,像一座古老的时钟,听着耳边仪器波动的声音,李冬青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她闷闷地走向舅妈,问她这是怎么了。舅妈一个劲地哭,“冬青……冬青……”地叫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刚上高中的小外甥告诉她,他爸摊上事儿了。
“姐,我爸最近一直见不着人,我跟我妈去奶奶家问问,昨天突然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让我们还钱!我爸这人干什么不好,跑去搞什么买卖!借了人家的钱又不还,那些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还要搬爷爷那座古铜钟……奶奶就……”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想要维持理性,又勾起当时的回忆,仍旧后怕。
李冬青记得那座古铜钟,那是外公生前最宝贝的物件。听说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准确如新。
他在世时每天都要靠着那座钟来判断时间,他去世后,那钟便由外婆照看。冬青小时候常常盯着那摇晃的钟摆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来一碗清凉的刨冰,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看晚间故事会。
一座钟,于他们,早已不仅仅是个物件了。
她来不及去考虑那些回忆的重要性,脑子乱作一团浆糊,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舅舅,让他把来龙去脉都给讲清楚。欠了谁的钱,欠了多少,一概算个清楚,把债还上才最重要。
舅妈独自经营一家奶茶店,生意不算好,却有些积蓄,维持生活不成问题。可窟窿太大,大得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实在害怕。
她的老公杨耀是个没有大出息的人,但好歹算是脚踏实地。怎么搞起投机取巧的事情来呢?
眼泪簌簌往下落,滚烫的,冬青也感到无力,厄运迭加而来,真像做梦。她当然没有义务负担舅舅的债务,可她不可能不管外婆。握着那双枯槁一般的手,李冬青下定了决心。
她在湖城待了近一个周,总算把债务清单给整理出来。首先是报警找人,然后跟债主们约定好,先还上一部分,剩余的等杨耀回来再说。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没有底。唯有嘱咐舅妈先稳住生活,不要影响小外甥上学。
短短几天过去,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掉了大半。外婆醒来时握住她的手,声音苍老滞涩,全是愧意:“咚咚,苦了你了……”
李冬青嘴上说着“不苦不苦”,回家看见那座有些缺损的古铜钟,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这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你再努力,再努力,也留不住的。
返校之前,她把家里统统料理好,舅妈和外甥先搬过来与外婆同住,方便照顾。她也跟这一片的民警打过招呼,盼望能照顾一二。
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三浦澈明显察觉她的忧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没事。他摆出担忧的神色,冬青也只是简单说,家里有点情况。至于更细致的,她是一点也不愿意透露了。
他找丁蕙如问问,丁蕙如也不知内情,只得告诉他:“三浦桑,相信她,不论是什么问题,她能解决的。”三浦澈犹犹豫豫,丁蕙如便扯到最近的烂尾楼拍卖上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比谁都清楚,这两年,李冬青看着是温和了,心理防线却依旧比谁都高。强行突破是不可能的,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来。
约是两周后,李冬青接到消息,警察在一家网吧里发现舅舅,他身无分文,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先前的慈和。一次投机取巧能摧毁一整个家庭,他着了骗子的道,挣了一点以为天赐良缘,越陷越深,最后难以自拔。
警察也唏嘘,他们家里东拼西凑,连带老人的储蓄都已经拿去安抚债主,还是剩下近80万的债务,该怎么还呢?他老婆坐在地上哭,儿子更是不知所措。
李冬青看着他们,等到舅舅从审讯室出来,直接冲上去就指着鼻子骂:“杨耀!你要死啊!你这么有本事能不能别拉着家里人下水!你想没想过我外婆多大岁数了!你好意思叫她给你擦屁股!这辈子没几个钱都要被你吃干净了!”
杨耀羞愧至极,想要辩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以为慈眉善目如菩提的人,心里也有只欲望的野兽,只要有饲料喂养,就有可能吞噬良知。李冬青看着曾经无比关爱自己的舅舅,痛心疾首。
她知道自己那个关爱小辈的外婆,不会忍心看他们一家流离失所,更不可能作壁上观,养老金还是小事,钱若是一直还不上,那那套她和外公细心爱护多年的房子赔进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此生回忆断送大半,精神没了寄托,再清净又有什么用呢?
李冬青心里又气又酸。她做不到袖手旁观,筹措了一部分钱出来,只留下治疗的费用。剩余的,她打算找杨悯帮忙。
这些年杨悯逍遥国外,只以汇款的方式回馈外婆,想必早已是亲情淡薄。李冬青听说过她和外公有矛盾,却不知为何深刻到这地步,竟至于完全断了往来。
一通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最后是以极为疏远的邮件联络,告知她来龙去脉。她知道希冀她帮忙乃是一种道德绑架,可是,也只能试一试了。
令她意外的是,杨悯很快就回信回国。她并非什么事业女强人,只承诺借款给杨耀,叫他不要再为难老辈。
这些年都是杨耀照顾父母,他心有不甘,这个远走天涯的姐姐凭什么来教训自己!吵了两嘴,也只能认栽。尔后,她住在外婆家一段时间,等看见她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冬青问她,为什么会跟外公外婆闹得这样僵?杨悯笑而不语,看着她,许久,才说出一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冬青不知道的是,她的母亲是个极致的烈性子。可以与李宪年闪婚闪育,也可以与一个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相知相爱。不巧的是,那个男人是她外公的同窗,而东窗事发,男人因事故离去,杨悯也从此远走他乡。
冬青小时候不明白邻居对自己的指指点点,更不明白奶奶对自己的极度嫌恶。长大以后,真相被封存在时光里,她再也不会明白了。
外婆捋着她的手背,皮肤细白,青色的血管浅浅埋着,像个摔碎的青瓷娃娃,她囫囵抹泪:“咚咚,苦孩子。”
李冬青伏在她身边,看见那座重新被装点干净的古铜钟,发现原来命运也不是那样残忍。至少保住了她最珍贵的回忆,与最最珍视的人。
只是,经此一事,她又变得沉默起来。
她亲眼见到,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会无端堕入欲望深远,一种平静温和的生活会无端失去平衡……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脆弱,经不起任何现实的挑战。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看自己的病历表,头疼在她最困苦的时候没有来侵扰,这算是这些日子唯一的幸运。所以,好好抓住幸运吧!趁此幸运,努力做点什么!
月明星稀,风呼呼地吹着。她推掉和三浦澈的约会,凌晨两点,睡不着,翻开《自杀的罗德小姐》,顶着一盏耿耿的夜灯,投入刻苦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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