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斯倾出院了,在一个还算明媚的秋日。
他“原谅”了梁鹃。
就像他说的,坐到那个位置便能高枕无忧了?只会更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想下来,想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没有那么多痛苦,不再延续仇恨,这也是连茵最后给他留下的信里想表达的意思,她从来没有要儿子去替她复仇,只是她没能力化解这份恨。
他的原谅是无奈的,谁不渴望快意恩仇,把所有得罪过自己的人都踩在脚底下,他想,梁鹃更想,他也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再去做了。
人总会有累的时候。
梁鹃没回西郊,薄康把她安排到了另一个地方,不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没有允许不能随意外出活动,找人把她看管起来,这个期限可能是一辈子,和坐牢没差,但薄家人不会让她真的去坐牢,一旦传扬开了,他们会更希望她死。
薄佑松不去看她,连她亲生儿子都对她厌弃,其他人更别说了,哪怕她的初衷有一部分是为了薄佑松好。
这样的惩罚似乎比直截了当的报复更让她痛苦,不自由,不开心,没尊严,没地位,甚至没有应有的尊重,充满羞辱。
小时候便这样,年过半百了,依然如此。
薄斯倾铁了心要脱离薄家,他与薄老爷子谈了几次,承诺永远不将这件事捅出去,也不会再报复薄家的任何人,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薄家当他死了,别来找他。
他放过仇恨,命运放过他。
薄老爷子道:“你知道整个薄氏市值多少吗?”
“知道。”薄斯倾很了解公司的价值,更了解这些东西能给他多大的利润,物质,社会地位,如何运作,如何经营,如何转化为自己所需的一切,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力,老爷子就差送到他手里了,他还不要。
“你舍得?”
“很不舍,但我的人生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东西。”
薄斯倾又不是神,他有很多俗世的想法,一个男人该有的欲望他都有,只是它们不再是他生命的第一位了。
他把他最重要的那个人,弄丢了……
郑洛文满学校打听安橘的消息,但得到的消息很少。
安橘在学校里有同学,但没有交心的朋友,她换了手机和微信,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应该是不打算来首都了,也不想再跟大学同学联系。
全国的范围有多大,南方多少个省市,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就连薄家想查安橘也得费一番功夫,更别说薄斯倾惹恼了老爷子,他与薄家彻底断绝了关系,圈子里几乎人尽皆知,薄家的荣辱,人脉权势,还是那些压抑愁苦,都与他没关系了。
学校的学生档案和公安那边的户籍资料里倒是会有安橘的详细地址,但……郑洛文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干嘛学了法律,而且他知道,薄斯倾也不会这么干,他跟从前不一样了,安橘把他彻底改变了。
“薄斯倾,我真的尽力了,要不你揍我一顿出出气?都怪我,我要是……”
“不怪你。”薄斯倾摇了摇头,低低地笑了声,像是喉咙里压抑的无法呐喊出声的嘶吼,自嘲道:“怪我自己。”
这是老天对他优柔寡断,不够虔诚,辜负情感的惩罚,他错了,理应受罚,他坦诚地面对,并对自己所有的罪行进行忏悔,唯一的愿望,是祈求能再见她一面……
他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总得见见他的太阳。
“那你以后……”
像郑洛文曾经设想过的,一旦他爱上安橘,他会献上自己的一切。
要搁以前郑洛文绝对鼓掌祝福,可现在找不到安橘,他不得不替薄斯倾担忧,因为他知道,薄斯倾会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会继续找她。”薄斯倾坚定不移。
郑洛文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薄斯倾,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颓废的,灰败的,却又熠熠生辉,在提到安橘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向着光走去。
一辈子就一辈子吧,就让安橘做他的一辈子,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晚上,郑洛文离开了薄斯倾的公寓,他答应了薄斯倾,会继续帮他留意安橘的消息,还有安橘曾经交往过的朋友,只要有消息,会立刻告诉他。
薄斯倾伤了腿,要定期复健,检查身体,他不喜欢待在医院,非要搬回公寓,也不肯让护工住在这里,入了夜就会让人离开,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复健的过程很艰辛,他的双腿还不能完全站立行走,每每摔倒都要支撑着爬起来,像个不停被打倒的巨人,被命运逼迫着低下头颅,心里却不屈地喊着,再试一次。
他不想被人看见,属于他的孤寂与脆弱。
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呆在医院的夜晚,一样恐慌一样无助,但又不太一样,因为他知道前方有光,所以他还愿意站起来,向她奔去。
在彻底离开薄家之前,薄斯倾请许康晖帮了个忙,帮他把他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没有目的,只是里面有许多东西是安橘买的,那是安橘给他布置的“家”,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这些东西必须带走。
这是他仅存的与安橘有关的事物了,其他的,连同安橘放弃的爱,全部葬身在了那场车祸里,被火烧的干干净净。
盒中装着安橘写给他的字条,撕毁的残片,皆是他曾经伤害她的罪证。
薄斯倾想把它们粘起来,夜晚太漫长,孤冷的月光怎么都不如太阳温暖,照过的阴影,是他不愿触及的暗,寒风凛凛的夜里,他需要足够的安眠剂。
粘胶放在较远的桌上,他挪到床边,还差一点点距离,像在努力触摸自己碰不到的希望,然后,摔下了床。
盒子被打翻了,满地散落着纸片,好似他亲手撕毁它们的那天。
“所有你需要的时刻我都可以在。”
“记得喝水记得喝水记!得!喝!水!你不会连吃饭也忘了吧?”
“不要老是逞强,笨蛋薄斯倾。”
“如果真的那么怕黑,不用逼迫自己忍受黑暗,可以试着开一盏灯,感受它的温度。”
“你就当它是安静版小橘,在代替我陪伴你。”
“当你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我应该正在想你哦~”
“爱你!”
每一张残片都像是安橘在他耳边亲口对他说着,她是喜是怒,她可爱的表情,她的关心她的在乎,皱着小眉头时的责怪,还有每一次被他拒绝,她要哭不哭的眼眶,都死死烙印在了他心上,永生难忘。
如今也该换他了,一身狼狈,收拾残局,在微凉的月光下,脆弱到仿佛一碰既碎。
薄斯倾跪在地上,触碰着纸片的指尖颤抖不已,明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沉重到难以承受。
浑身的骨骼都在痛着,它们被狠狠折断,从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拿出,呼吸都伴随着贯穿心肺的刺痛,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的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什么叫一无所有。
薄斯倾忍着疼,消瘦的指节一片一片拾起,发了疯似的把它们攥进手心里。
他知道,放下就好了,人总有一个解脱的方式,但他做不到,他可以不去执着仇恨,却永远做不到忘记安橘,这与死亡无关,与时间无关,再给他十几年几十年,他都无法将安橘的痕迹抹去。
她的存在,就是他生命里最特殊的意义。
他如何能忘掉她,那无疑是抹杀崭新的自己,他只能记得,在这些残片上吸取可怜的温度,即便他知道,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难挨的冬日即将到来,薄斯倾便在这一天比一天冷的日子里治疗复健,挨过冬寒。
他对自己的身体异常严苛,那样的自律是郑洛文看了都得骂他一句,但郑洛文很清楚,他是想早点好起来,然后去找安橘。
学校里与安橘有交集的同学老师就那么些个,都被郑洛文问烦了,跟安橘谈得上较为亲近的好友也就闫晓晓一个,她在学校里读研,几乎不交朋友,平时很难找到人。
薄斯倾让郑洛文送他去他们学校,他腿刚有好转,可以站立行走,就在风口等了闫晓晓两个小时,医生明明说过,他的腿不能久站。
薄斯倾是个遵医嘱的人,但一遇到安橘两个字,什么都没用了。
闫晓晓从宿舍楼里出来,一看到郑洛文就知道他来干嘛的,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们没有那么要好!你听不懂人话吗?”
就这段时间,郑洛文不知道找了她有多少次。
一向软弱可欺脾气好的闫晓晓都有脾气了,跟郑洛文说话那叫一个冲,反观一生骄傲的郑洛文,倒是笑了笑,听她训。
也挺稀奇。
“是我要找你。”薄斯倾道。
闫晓晓打量了眼薄斯倾,清冷如画的眉眼,苍白的气色给他增添了易碎感,他看上去好像马上要倒塌了,背脊却直直地挺着,俊美无俦,她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安橘喜欢的男人。
郑洛文那么打听安橘,闫晓晓都不觉得他是安橘喜欢的男人,但看薄斯倾第一眼她就确定了。
安橘会那样热烈地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你叫薄斯倾,对吧?”
薄斯倾微垂的星眸亮了:“她跟你说起过我?”
闫晓晓摇头道:“没有,我们从不问对方的事,我只是看见过你的名字,我们虽然是室友,但很少深聊,她知道我家境不好,讨厌提起家乡,她也从不谈论自己的家乡,更不可能向我炫耀,她是个特别会体谅他人难处的女孩,也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女孩。”
“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消息,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跟她拍了一张合照,当时她跟我说她不会再来首都了,我了解到的就这些,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闫晓晓看了看郑洛文:“还有你。”
郑洛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那张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薄斯倾用上了祈求的语气。
闫晓晓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道:“我发给你,如果她联系我了,我会在微信上告诉你,别再来了。”
郑洛文:“……”
他软磨硬泡这么长时间,都没加上人家姑娘好友,薄斯倾一来就加?
闫晓晓想到安橘那天的拥抱,忽然有了很强的勇气,壮着胆子道:“薄先生,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找她,但我想告诉你,她经常躲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又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们都觉得她很开朗,她没有烦恼,可这不是真的,她是人,她会伤心会难过,而她伤心难过的原因都是因为你!”
“她离开这座城市,不想再回来,就说明她要放下这段感情了,她要做回曾经的安橘,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搅她伤害她,你应该家世良好,而且容貌优越,可能还才华过人能力出众,但恕我直言,你根本配不上勇敢乐观的安橘。”
闫晓晓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胆子很小的,怕惹事,怕得罪人,她从来没有这样不客气地讲过话,说完这些她心口还在狂跳。
她看着薄斯倾,忽然觉得他整个人都灰淡了下来,像个一败涂地的罪人,是她的话说中了,可她不想收回,打心眼里她就认为安橘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他在伤害安橘的时候理应想到会有今天,他活该。
薄斯倾也同样认为,所以他没有反驳,没有生气,他更没有资格这样去做。
“谢谢,还有,抱歉,打扰了你。”薄斯倾苦涩地抿着唇角,认真道谢。
闫晓晓有些不忍看,她竟然心里头觉得他很可怜,但她不会道歉的,她想为安橘鸣个不平,毕竟在无数个同寝的深夜里,她听见过她如小兽般的哽咽。
闫晓晓没有再说什么,她背着帆布包绕过薄斯倾,郑洛文突然又说了一句:“下次不问安橘的话,可以来找你吗?”
“……”
闫晓晓回过头,表情呆呆的,然后咬了咬唇,她实在太讨厌这个男人了,小声道:“你们还是找家医院吧。”
得,又碰一鼻子灰。
但她说的没错,郑洛文确实该送薄斯倾去医院了,他站了太久,可能会加重伤情,但他这人听话才怪了,从学校出来又非要去趟甜品店。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与安橘相关的地方了。
店里就戚伶伶一个人,戚伶伶按安橘走前给的那套说辞搪塞过去,她不会把安橘的联系方式交给薄斯倾的。
薄斯倾走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有点跛脚,她心里疑惑,犹豫再叁,还是把薄斯倾来过,腿脚不便的情况转告给了安橘。
戚伶伶问她:“你现在还喜欢薄斯倾吗?用不用我帮你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找你。”
安橘没有回答前面这个问题,她道:“不必了,我不想知道。”
她更不想承认,在听到薄斯倾的消息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担忧,他好不好?他出事了吗?他的身边有谁陪着?他们远隔千里,却依然牵动思绪,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感,令她恐惧。
安橘没问,她克制着自己不再打听薄斯倾,努力开心,而薄斯倾满世界寻找着她的身影,甘于困囚。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两个平行的,完全不同的世界,短暂交汇,而后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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