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楚翊单手负于腰后,另一手虚虚地一抬,示意他们免礼,“我今日是来给顾侯爷上柱香的。”
他说的“顾侯爷”指的当然是顾渊与顾燕飞之父——顾策。
顾渊:“……”
顾渊静静地与楚翊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相当复杂。
只静了一瞬,他就恭敬地对着楚翊抱拳行了礼:“谢殿下。”
他一向冷峻自持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罕见的拨动,眼神中也有动容之色。
楚翊是大皇子,他行事代表着皇帝的态度。
他今日与大公主一起在銮仪卫的护卫下来此,便意味着此行不仅仅是他个人私底下的行为,而是光明正大地对朝中释放出了一种信号。
一种为顾策平反的信号。
“……”顾渊瞳孔翕动,眼眶略有几分酸涩,很快就将汹涌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
玄诚真人也有些意外,若无其事地说道:“殿下且随贫道来。”
众人簇拥着楚翊与安乐一起返回了三清殿的后殿,銮仪卫的人留在了三清殿外,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屏退。
后殿内,静悄悄的,香烟缭绕。
楚翊和安乐神情肃然地对着顾策的牌位上香。
当安乐上前插香时,楚翊忽然低声说道:“我在越国时,也查过当年的事,事有蹊跷。”
他的声音低缓,语气相当肯定。
“殿下查到了什么?”顾渊双眸猛地一张,失态地变了脸色。
父亲战死的事是压抑在他心头九年的一个心病,他做梦都想为父亲洗清冤屈,想为父亲报仇。
楚翊凝眸望着前方的那道牌位,望着牌位上“顾策”这两个字,徐徐道:“九年前,越国派十万大军突袭扬州泗水郡,顾侯爷以五万兵力苦苦支撑,勉力守了三个月,最后开了台陵城城门。那一场战役我大景从将士到百姓死伤惨重,越军大获全胜,不过折损两万人马。”
“可我在越国时却发现那一战中越军折损至少近三万人马……”
顾渊:“……”
顾渊的瞳孔翕动了一下,思绪忍不住就转动起来:那剩下的一万越军又死在了哪里?是越国圣人为了鼓舞士气,故意不报,亦或者……
楚翊手持三柱香对着前方的牌位又躬身揖了一礼,跟在安乐之后也将手里的香插入了香炉中。
退回之后,他才又道:“想要查也不难。”
烛光氤氲在他玉石般皎洁的面庞上,勾勒出清隽鲜明的线条,散发出雍容淡雅的光泽,目光如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摸不透。
顾燕飞从他的只言片语一下子想到了夏侯卿。
九年前,夏侯卿还不是天圜司尊主,但以他如今在越国的地位,爪牙遍布越国,恐怕知道不少越国秘辛。当年的事,他就是不知道,想要查也更容易。
不过……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凑过去与楚翊咬耳朵道:“他还没回去?”
“没。”楚翊摇了摇头,原本高深莫测、波澜不兴的眼眸瞬间柔和生动了起来,就像是一幅高高地挂在墙上的名家之作忽然间活了过来。
明明顾燕飞没有指名道姓,但楚翊显然知道她在说谁,两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令顾渊心口莫名地泛酸。
顾燕飞还以为夏侯卿早就回国了呢,轻声又嘀咕了几句:“越国圣人不是让他监国吗?!”
“他不赶紧回去监国,一直待在大景干什么?!也不怕他一走,就被人夺了位了。”
夏侯卿若是离开几个月就会保不住地位,那他就不是夏侯卿了。楚翊失笑地心道,眉目柔和,喜欢她对他这般不见外的感觉。
他也朝她凑了过去,附耳道:“他在等……”
楚翊也没说夏侯卿到底在等什么,而顾燕飞也没再问,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顾渊的表情复杂极了。
不过……
顾渊再一次朝前方父亲的牌位望去,眼神柔和了几分,心道: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为妹妹高兴的吧。
香炉中插的那几支香袅袅地飘出一缕缕白烟,消散于殿内,香烟味更浓了。
上了香后,众人就离开了三清殿,玄诚真人亲自率领观内的道士们把大皇子的仪仗送出了无量观,又站在观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无量山脚比顾燕飞她们来时热闹了很多,銮仪卫的仪仗还等在那里,自带一股皇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楚翊一下山,就吩咐随行的銮仪卫指挥佥事道:“你们先回宫去吧。”
指挥佥事犹豫了一下,就看到小拾驾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銮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无量山,护卫着大皇子与大公主回京,可外人却不知道两个正主悄悄地留下了。
安乐从小就是乖宝宝,难得像今日这般,觉得有趣极了。
“姐姐,我们去甄氏银庄挑首饰好不好?”安乐乐呵呵地捏着顾燕飞的袖子提议道,兴致勃勃。
他们那天说好的!
“好。”顾燕飞爽快地点头。
她想叫上顾云真一起,可顾云真先她一步道:“二妹妹,我有些累了,就不跟你们去了。”
“大哥,你先送我回去吧。”
顾云真也不是没眼色,从楚翊与顾燕飞的眉眼官司中看出了端倪,故意找了个理由。
不待顾渊反应,顾云真先上了自家的马车。
顾渊暗暗叹气,飞快地给顾燕飞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叮嘱了妹妹一句:“想买什么就买。”
“谢谢大哥。”顾燕飞一愣,不由失笑,坦然地接受了兄长的好意。
直到顾燕飞上了小拾驾的那辆黑漆平头马车,顾渊才上了马。
一行车马很快上路,目标明确地往着京城方向驶去。
入了西城门后,他们就分道扬镳,顾渊与顾云真回了顾府,小拾则驾车去了位于城南的甄氏银庄。
上一次,安乐来此是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声势赫赫,而这一次,他们也就这么一辆马车,由小拾驾车,一行四人而已。
马车停在甄氏银庄的大门口,无人围观,也无人多看一眼。
安乐的轮椅是由楚翊亲自抬下马车的,楚翊已经换了一身竹月色的常服,清极雅极。
“大哥,那你在……”安乐本以为楚翊要像上回一样留马车里等她们,不想自家大皇兄又亲自推着她的轮椅往铺子内走。
安乐有些懵地眨了眨眼,转头问他:“你今天是要陪我们一起进去吗?”
小丫头无知无觉间再一次把自家皇兄给卖了。
顾燕飞又听出了安乐的言下之意,原来上回楚翊陪安乐来此,甚至没进门。
这人原来是这么哄妹妹的啊!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斜了楚翊一眼,目光流转,潋滟生姿,一直映到楚翊的心里。
第294章
楚翊薄唇轻启,正要说话,甄氏银庄的一个伙计已经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道:“这位公子,还有两位姑……”
当伙计看清了轮椅上的安乐时,一下子就结巴了,认出了这是大公主。
看着今天大公主身边没有带那日的宫女、内侍与禁军,伙计心里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戏文里的微服私访?
他瞬间就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说道:“三位贵客,里边请。”
伙计一面吩咐小厮去通知甄姑娘有贵客来了,一面又叫了一个青衣的女伙计来随他一起招待贵客。
“请随我去后堂雅间吧。”
面对大公主,那女伙计的笑容有些拘谨,主动帮推安乐的轮椅,把三人领去了铺子后堂的雅间,同时,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翊与顾燕飞,猜测着这两位的身份。
银庄里,井然有序,普通的客人在外面前堂看首饰,熟客贵客可以进后堂的雅间,二楼还有专门招待女客的地方。
女伙计一边给他们领路,一边介绍着他们银庄,很快就领着三人来到了后堂雅间。
雅间的三面墙壁都开了窗,光线明亮,一整套的花梨木桌椅、茶几、高脚花几,一尘不染,雅致贵气,墙壁上还挂着四幅代表春、夏、秋、冬的花鸟图,花卉与鸟雀画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见安乐与顾燕飞多看了两眼,女伙计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这是我们姑娘画的。”
“这鹦鹉画得真好!”安乐指着其中一幅画上的五彩鹦鹉告诉顾燕飞,“姐姐,我父……亲也养了这么一只鹦鹉。”
“见笑了。”一道爽利的女音笑吟吟地接口道,“我们做首饰的,学画花鸟是基本功。”
一个穿了一身青蓝色宝瓶八宝纹褙子、戴着金镶玉头面的姑娘步履匆匆地朝安乐与顾燕飞走了过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相貌只是清秀,身形瘦削,那干脆利落的步伐很有几分精明干练的气质。
她说话的同时,有婆子动作利索地上了茶水与点心,又有几个女伙计毕恭毕敬地端上了好几个托盘。
那些托盘上全都铺着红丝绒布,摆放着一件件赤金打造的首饰,第一个托盘是红宝石头面,第二个托盘是青金石头面,其余还有珍珠头面、金镶玉头面、红珊瑚头面等等。
分心、簪钗、步摇、耳环、戒子、项圈、鬓花等等各种首饰,应有尽有,一眼望去,珠光宝气,看得安乐眼花缭乱。
安乐从托盘上拿了支翡翠簪看了看,随口问道:“甄姑娘,我上次说的那个牡丹分心做得怎么样了?”
“做好八九成了,还差一点点收尾。我本想等完全做好了,再拿给殿下看的。”甄姑娘落落大方地回道,吩咐女伙计去把那个牡丹分心取来。
很快,女伙计就捧来了一个新的托盘,托盘上赫然放着一个金累丝镶南珠牡丹鸾鸟纹分心,南珠闪着莹润的光泽。
“姐姐,好不好看?”安乐一把拉住顾燕飞的手腕,笑容璀璨,“这个分心的花样是我想的,告诉甄姑娘,甄姑娘当场就画了图纸给我看,实物比图纸还好看。”
“好看。”顾燕飞含笑赞道,“甄姑娘的手艺真是好。”
这位甄姑娘处事落落大方方,人也精明干练,而且还懂得用新首饰引着公主再来,能进能退,又会察言观色。
她大师姐当年是怎么说的,没一万个心眼子,可管不了这么多事!
“多谢姑娘夸奖。”甄姑娘笑容更盛,指着那金累丝镶南珠牡丹鸾鸟纹分心道,“是殿下巧思,这鸾鸟纹便是我照殿下那日裙子上的花纹画的。”
“现在只差这鸾鸟嘴里叼的那枚珠子,还有牡丹花的花蕊还没做好。”
“我还画了配套的镯子和金项圈,可还没好,等过三天,一整套头面全做好了,殿下尽管派人来取。”
甄姑娘越说,安乐越高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上的这个赤金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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