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妹妹画的?”
她接过摊开,大多是一些日常情景的描摹,吊瓶,无影灯,一些可口饭菜,十几岁小女孩的笔法幼稚而细腻,算不上艺术性,但每一根线条里流淌的热忱才最为珍贵。
“她应该很喜欢画画吧。”
她以前也积累了许多练习册,搬出工厂的宿舍后,不得不丢弃,只允许带一个行李箱跟元传捷来荔茵嘉园。
“消遣而已。你翻到最后一页。”
“身高差”的缘故,商宇只能仰视画册的封面,元灿霓蹲坐在一边脚踝上,手肘顺势搭上他的扶手,勉强缩短高度差,跟他共享页面。
商宇心思一动,喉结滚了滚,“你坐我这。”
手拍了拍微微分开的大腿。
元灿霓神色过于陌生,拒意昭然。
他的眼神不由黯了黯。
“我、怕压到你腿上的神经。”
他的双腿肌肉没有明显萎缩,但还是相对瘦一点,尤其最近刚能走路,她真怕不知轻重压出好歹。
“这幅吗?”她很快岔开话题,画册往他那边让了让,“哎?”
刚没细看,第二眼才真的注意力打岔。
纸上是一幅与前面医院场景不相干的水彩画,一个短发小女孩刚好从树冠探头,就如商宇初见她的模样。
可是落款却是他们初见的一年以前。
“哎。”
元灿霓心中那股微妙的好奇心熄灭大半,原来真的不可能是自己。
画中是芒果树,在落款的季节里缀着沉甸甸的青芒果。
“还是你妹妹画的?”
被婉拒的失落一闪而过,商宇情绪重燃,温声说:“妹妹住院时候看到的一个小女孩。她身体不好,做不了剧烈运动,这是她向往的生活,也是她最后一幅画。”
元灿霓始料未及,原来她的生活也有人羡慕。
商宇拉过她的手,扣紧自然按向他的上腹,像请她完成一个拥抱。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妹妹离开后,我竟然看到跟她画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也许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商宇以前不信命,截瘫后不断努力改变与突破,便是完成改命的逆变。
元灿霓合上画册,无意识抚摸边角,岁月在纸张沉淀出一层尘埃感。
机不可失的急迫令她生出几分紧张。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个熟人长得有一点点像你的妹妹……”
商宇偏头,注视的目光含着许可与探究。
“就是你们班的那个女生,”刻骨铭心的名字溜到唇边,终被咽下,以免显得念念不忘,“你跟她一起去了美国……”
“白映晗啊,”商宇的恍然不似伪装,“妹妹的眉眼是跟她有两三分相像,但性格更像你。”
“唔?”
明明主语明晰,元灿霓仍担心他讲了病句,把她跟白映晗比较。
“我跟你妹妹性格像吗?”
原来当初享受到他那么多的好,是沾了他胞妹的便利。恐怕他对她也是兄妹情居多,不然何至于一直深藏不露。
久蹲腿麻,元灿霓起身顿顿脚,复原他们的“身高差”。
“对,一样倔。”
商宇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无奈与纵容,像根须一样肆无忌惮侵蚀全身。
高三成人礼过后,他原本打算在学校呆到高考,顺便试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水平。
可事与愿违,他要考驾照和办手续,还要跟着家人探亲访友,时间安排不过来,四月拿到美本offer后,便打算离校,高考视情况回来走过场。
离校前一晚,他把元灿霓叫来高三天台,说要把一些有用参考书给她。
元灿霓这段时间跟他见面次数寥寥,声称要准备毕业会考。
商宇还笑她,宜中的学生保底是宜大——一所非“双一流”但是在省内名列前茅的一本院校——没有人把会考放在眼里。
借口意味太浓。
“不会谈恋爱了吧?”
商宇想到最大且最危险的可能性,心头一紧。这两年元灿霓身上贴着“商宇妹妹”的驱蚊贴,烂桃花挡去一些,依旧不乏蠢蠢欲动的追求者。
“你才谈恋爱吧。”
元灿霓丢下一句,立刻挂断电话,跟他生日那晚回家一般。
宛如在商宇心口挠了一爪,无伤,但会痒。
他找人打听一通,元灿霓并没发展出新关系,明面警报解除。
随着离校日子渐近,商宇的不安化成一股日渐强烈的冲动,从笔端倾泻成一封两页纸的情书。
这当然只是备选项,若真当面说不出口,就把信塞她手里,让她回去看。
没想到他从自己的追求者身上学会这一招。对方没有成功数据,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参考。
元灿霓出现在的天台,开门见山:“书呢?”
商宇两手空空,抄兜挨着备用水池的外壁,口吻轻描淡写,内心慌乱如麻。
“急什么。”
元灿霓扶着栏杆背对他,好像对校园的空气宣布:“你明天就毕业了。”
“只是暂时离校,高考还回来。”
校裤兜里的折叠信封快给他磨毛了边角。
犹豫的原因并不全在自己。
元灿霓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肌肤给她减了起码两岁,看着像个头超常的初中生。再配上习惯性神经质的笑,好听点叫大智若愚,乍一眼看就是一种钝态的幼稚,像小绵羊一样人畜无害。
她看着情窦未开,太过单纯,总让潜在的表白显得罪恶满盈。
如果他的妹妹被同龄男生表白,他会选择做一个棒打鸳鸯的坏哥哥。
同为男生,太明白同胞稚嫩的肩膀承担不起未来的任何风险。
如今和元灿霓即将相隔异国,商宇却无耻地想当远程的牧羊人。
“霓霓……”
裤兜信封又被揉皱一角,不敢想象一会掏出时的“惨况”。
头顶忽然传来拖拉机突突声,元灿霓仰头一指,“直升机。”
告白是最不讲究经验的示爱方式,没有娴熟与生疏,无论第几次,生死攸关的一票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商宇是第一次,更多了一份输不起的压力。
混沌中,她简单的三个字形成一种明确的指引,他反射性仰头看天。
直升机似乎跟她被橄榄核噎住那天的没有什么不同,实际已经过了快一年。
还未完全消化,只听元灿霓唤一声“商宇哥哥”,他刚一低头,双唇贴上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的温度。
而后转瞬即逝。
元灿霓背着夕光,笑着跟他说:“今天你也从我这里毕业了。”
商宇错愕,喉结滚了滚,声音涩然:“什么意思?”
元灿霓抿着唇,神色颇为坚决,背光的眸子略显暗淡。
“还你了。”
18岁那天的初吻。
商宇竟然能补足潜台词。
“你什么意思!”
疑问升级成质问。
商宇自问除了没给元灿霓缴学费和提供住所,对她比某些所谓的家人还好,恩断义绝的一刀将他劈懵了。
元灿霓的语气含着欠扁的倔强,“就是你想的意思。”
一刀两断。
不复相见。
商宇脑袋只冒出类似词眼。
多年后他当然可以反思,说当时有很多种处理方式,应该刨根问底,应该示弱诱哄,他不够明智,太过冲动,选择最激烈也是最恶劣的一种。
但那股败北的羞辱,早就冲垮他的理智与骄傲,完全主宰了意志。
奶奶说摔得疼便会长记性。
他只想她记住一切。
商宇上前一步,双手扣住她的脑袋,不由分说吻上去。
绵长、深入又有劲,甚至带着疼痛,足以颠覆初吻的印象,成为难以堙灭的记忆。
元灿霓应该在害怕,她温文尔雅的商宇哥哥忽然变成了禽兽。
一直抗拒,一直挣扎,最后可能他悔意陡生,松懈一瞬,元灿霓成功脱困,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
脸颊火辣辣。
也直接打没了他的暗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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