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杳生辰那天,没有大摆宴席,一来是不喜铺陈,二来是不想浪费,只邀请了几个兄弟姐妹,热闹一下。
戏台子上唱着《天女散花》,彩色长绸甩得眼花缭乱,转如牡丹芙蓉,甩似灵光花影。
召儿看得出神,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喊她:“昭华公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敬公主一杯。”
召儿正要端起面前的酒盏,接下这杯劝酒,一只手先她一步举杯回应。
陈杳坐在她旁边,对敬酒的女子表了表歉意,笑说:“二嫂,她不能喝酒,就由我替了吧。”说罢,一口饮尽,一滴不剩。
原来殿下是喝酒的,那夜是骗她的。
此后,便是源源不断的觥筹交错。
召儿在一边看着,轻声提醒:“殿下,你少喝一些,酒喝多了会头疼的。”
陈杳分神看了一眼召儿,拍了拍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示意她宽心,微笑着,“我知道的,我心里有数。”
说罢,他又转头看起了戏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扣敲着桌案。
不知为何,召儿觉得陈杳这个笑有点过于浅淡,不似他平时与她说笑时的样子,分明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难道是已经有点酒意上头?
正想着,召儿忽然听到左手方向传来一阵笑声,好不熟悉,寻声望去,只见二皇子在和他夫人调笑。
啊,她想起来了,这个笑声,那天夜里,在亭子里调情偷意……
召儿一时红了脸,抿了抿唇,埋下了头。
旁侧的陈杳眼角余光扫到召儿这一串反应,手指沿着杯沿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宴会散尽,召儿洗漱好回房,见到陈杳懒懒地坐在圈椅里,双手松弛地搭在扶手上,闭着眼。
召儿当陈杳睡着了,轻轻掩门,再回头时,陈杳已经睁开了眼,默默地盯着她。
“殿下,妾叫厨房给你熬了醒酒汤,快好了,你要喝吗?”召儿问。
“召儿,”陈杳没有回答,老神在在地坐着,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召儿依言站到陈杳面前。他一手握着召儿的手,一手搂在她腰边,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开口:“召儿,你为什么会香料?”
召儿眼神闪躲,“学过一点。”
撒谎。
她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时至今日,陈杳的想法没有变:她若是歹人,也是个蹩脚的歹人。如果这样的蹩脚也可以装出来,那只能说她太厉害,而他活该被骗。
陈杳眼神一暗,换了一种问法,第二次问及这个问题:“召儿,你认识我二哥,对不对?”
“妾……”
“我要听真话。”在召儿即将给出答案时,陈杳打断了她,以一种异常严肃的语气。
召儿咬了咬唇,老实回答:“妾真的不认识二殿下,但是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今天我听到他笑,想起来了。妾住在宫里的时候,有次迷路,不晓得到了哪里,听到小林子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宫女……偷情。那个男人叫那个宫女‘红蕊’,那个宫女叫他……‘殿下’。”
但她终究没见到那对野鸳鸯的正脸,一个声音也不足为据,反过来说她嚼舌构陷就不好了。
“……”陈杳片刻沉默,“红蕊?”
“嗯,应该是这个名字。有点久了,妾也记不太清了,”召儿点头又摇头,“皇子喜欢哪个宫女,和皇后娘娘说一下不就好了吗,这样偷偷摸摸的反而不光彩了。”
陈杳淡淡地解释:“因为那个宫女是御前侍奉的。”
“御前宫女?”召儿讶然。
凡事御前当差的,无论品级,都不可招惹,而他们也不能和别人走得太近。这件事要是暴露,皇子姑且不论,那个叫红蕊的宫女怕是凶多吉少。
陈杳点了点头,深呼了一口气,“客身香……也是他下的。”
他的好二哥,原是个笑面虎,选在今天派人灭口,追根溯源到真相,真是一份再沉重不过的大礼。
所以是因为这件事陈杳今日心情才不那么善吗?但召儿又想起他还和二皇子夫妇推杯换盏。
召儿眨巴眨巴眼睛,“殿下知道二殿下用心险恶今天还叫他来?”
“很虚伪是不是?”
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杳面有悲戚,苦笑承认:“权柄之下,就是这样虚与委蛇,即便是亲兄弟,也免不了互相猜疑,我此前还怀疑过太子。”
就算那夜没说出太子的名字,也改变不了他曾经动过这个的心思。
在得知幕后推手的真实身份时,再联想起召儿那天数次回顾陈棉的动作,陈杳也怀疑过召儿。投毒,再揭穿,取信于人。
陈杳突然有点心虚,拉写召儿坐到怀里,侧脸贴着她冰凉的发,“召儿,你恨我吗?”
怀里的召儿懵懂反问:“妾为什么会恨殿下?”
“梁国,没有了。”
就如一道天堑,横亘于他们之间。每次陈杳都会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但终究绕不过。
昭华公主的答案,想必是恨的,不然她不会以死明志、以身殉国,但召儿则不然,可能因为她实在太卑微渺小,无家无国,在哪里都一样。相反,召儿很感动陈杳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话。
大可以当这里是自己家。
尽管他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对她说的。
她顶着两个名字,两个相似而又截然相反的名字,该如何回答陈杳的问题?
她不想沉默以对,因为缄口比同默认,于是她说:“召儿不恨殿下。”
她作为自己给出陈杳答案,但也仅能是一个结果,没有原因。
陈杳抱紧了她,“召儿,不要对我说谎。”
可她已经撒下了弥天大谎,还要用千万个谎言去圆。
召儿不禁蹙眉,心虚着问:“如果妾对殿下说谎了呢?”
“那就不要让我知道。”掩耳盗铃一样的答案。
“好。”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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