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那是一间老式房屋的内堂,阴暗无光,录像带的品质特差,只见黑白,不时刷出雪花,不瞇起眼睛好好的辨认,几乎是看不清的。
空荡荡的内堂中,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更没有人。
──搞什么啊?死胖子,留这种东西给我看做什么?
驀地,一个灰色的影子,出现在影片的右下角,一点一点的挪移,在地上蹭来蹭去。
动作相当的古怪,分外不协调。
──这是啥?…该不会是劳啥子的鬼片,等到我被吓坏了之后,胖子再跳出来哈哈大笑,奚落我一番吧?…真的很无聊,他是不是吃饱撑着,间着没事做啊?
灰色影子经过的地方,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跡,像一隻巨大的蛞蝓,匍匐、爬行、蠕动,在地上画出长长一道黏液。
异常的惹眼,莫名的战慄。
──等等…
那是一个人。那灰影,是一个小孩子。
穿着脏污的灰色衣物,缓慢地、艰难地在地上爬动。
──这是什么玩笑吗?这一点都不好笑吧?这是什么影片?这个孩子怎么了?
姿势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不现实的荒谬。
──这是…被虐待了还是怎么的?好好一个人,怎么这样…在地上爬?…这…还算人吗?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虐待…或是肉体上的折磨?怎么会…
那一道长长的痕跡,是鲜血,自孩子的体内涌出。
蛞蝓似的孩童,流淌着黏液似的鲜血,蠕动、爬行。
画面近乎可笑,几似荒诞。
──不要开玩笑了!这要报警的,这什么…?
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抑或听到了某些声音,孩子偏过头,停滞。
停滞,然后疯狂的挣扎了起来。拼命的,竭尽所能的,朝前爬动。
可惜,依旧缓慢。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什么状况?这是虐童吧?这不是…这个…唉呀!小心!小心后面!
一个人影迅速闪入内堂,粗暴的一把抓住孩子的头发,唰地将他的头用力朝后扯,露出孩子的脸孔。
孩子被惊恐淹没的脸庞,一如乾涸的河床上,嘴巴一开一闔,瞪大眼睛,忍着最后一口气,妄想逃脱命运的蠢鱼。
那张脸,很清晰的被摄相机捕捉。
那人手上的尖刀,一闪,瞄准了孩子的喉咙。
落下。
「吴邪!」
倒抽一口气,我被胖子吓得猛震了一下,惊疑不定的瞪大眼,望着他。
「没事吧?你脸色好差。」胖子担心的看着我,询问。
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身颤抖,手脚冰冷。
…是我害死了解子扬。
「你…噯,真是!我不就跟你说这件事情挺沉的嘛?你硬是要听,听了又这副德行。好了好了,不想不想,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一个人闷在这里不好受,也不会改变什么…」
「…不是那个的问题。」勉强的,我从齿缝中挤出这么句话,我挣扎着朝前倾,捻熄胖子之前给我的烟。
「啊?」胖子挑了挑眉。
我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无头…」
「啥?」胖子稍稍倾身,问道:「天真,你说什么?」
我深呼吸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正常:「无头尸体,你知道吗?前几天的事情。」
「你说那个莫名其妙的连续杀人案?」胖子有些疑惑,似乎不清楚为什么我突然跳开话题:「我知道啊,还没破案不是吗?」
「嗯。」我点了一下头:「我…原本是负责这案子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被调开了,不过后来我…嗯,因缘际会的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些无头尸体的事情。」
我顿了一下,续道:「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简单来说,这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该死,所以死的,而是因为某些原因,需要他们的牺牲,才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为了造出七星疑棺阵,所以才在这些地点,杀死七个人,好排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我…」我将手伸到后颈,揉了揉:「不大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怎么说?」
「我…总觉得…」我皱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这样,好像他们生下来的目的就只是去死,我无法接受。当然我知道人最后终究逃不过一死,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这感觉简直像是活在屠宰场里的猪,活着只不过等待被牺牲,生的意义就是死,仅仅是死,我真的…」
「天真…」
「对不起,我情绪有点恶劣,刚刚讲的事情请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
我看着窗外的雨势,口头上否认了自己的说词。
但是心底,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事实,千真万确,一字不假。
那些无头尸体,就像我;那些屠宰场的猪,就是我。
然而,更糟的是…
「解子扬。」
我唸出那个名字,强压着心底的寒意,努力云淡风清,不带一丝情绪的说道:「你知道这人吗?」
胖子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晓得录像带的内容吗?」我问道,视线定在窗外:「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当初给我的时候没有事先看过,但是现在呢?现在你晓得那里面有什么吗?」
胖子又摇了摇头:「我试图查过,但是没结果。」
是吗?那代表二叔三叔又再次成功的将消息彻底封锁。
「解子扬,是一个我一辈子对不起的人。」我缓缓的说道:「是我害死了他,在那份录像带里,我看到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胖子瞇起眼,谨慎的观察我的神色。
「他是我以前的一个玩伴…很久以前,在我认识王盟之前的朋友,大概我十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认识的。」
「后来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没怎么想。当然,一开始很难过,好端端的一个朋友,答应我说要回来看我,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的书还在我这里,怎么人就不回来了呢?」
「但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王盟来了,我开始读书,开始准备考试,也教了些其他朋友…我并没有把他忘记,但是我也没有掛念着他太多。偶尔想到的时候,或是看到他的书的时候,我会很想念他。我会想,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了?他曾经说,要带我认识他的母亲,要一起去巴黎,不晓得他现在是不是回巴黎去了?但我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想完就算了。」
「直到我看到那份录像带。」
「你可以说…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吧。原来在他消失的那一年…不,或许在他消失的那一天,他就死了。而我却一无所知,完全一无所知,如此一无所知的过了近十年。」
胖子有些担心的看着我,眼神里有着什么?怜悯吗?我不知道。
「你能想像那样的感觉吗?好…莫名其妙,近乎可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过了十年,只是在茶馀饭后的时候随便想想: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笑死人了,什么叫过的怎么样,他死了啊!明明是我害死的,我却完全不知道。」
「他因为我的缘故死了,所有知情的人也都绝口不对我提这件事情,就好像他未曾存在过,甚至一点痕跡也没留下。就连我这个导致他死亡的人,居然也对他的印象模糊,只是无聊的时候随意揣测他现在的生活,这到底算什么?他死了啊!他的生命算什么?一把飞灰,吹散了就完了,仅此而已吗?不要开玩笑了!」
「我无法接受,我不能原谅自己。无知是一种罪。是,绝对是。」
「我一开始想死,也打算死,我完全看不到我有什么理由还能容许自己活下去…但是后来因为我…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了很强烈的慾望,我要想起每一件事,我要记得每一件跟他相处的事情,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也不忘记。如果忘记了,那就是极端恶劣的行为,如果连我也把他忘了,那他的生命不就真正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正是我的缘故,他死了,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遗忘,不能原谅自己的冷漠,不能原谅自己的无知。」
「……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什么似的。」
我神经质的咯咯笑了:「真是可笑,我真是…他娘无可救药的罪孽深重,不是吗?想想看,我真的在乎解子扬吗?我真的喜欢他吗?如果是,那当时我应该更积极的寻找这个朋友的下落,而不是等到好几年之后才辗转得知他死了,不是吗?所以说穿了,我现在心心念念着解子扬的死,那又算什么?人都死都死了,我又在执着什么?我是不是只是心存愧疚,才将他在我心理的地位提昇,藉此让自己好过一点?…装成我好像真的很在乎他似的,其实我只是自私,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解子扬,其实我…」
「等一下,天真,等一下。」
胖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解子扬是谁,我也不晓得整件事情的全貌,但是你先听胖爷我说一句。」
胖子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吴邪,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复杂化?」
我缓缓的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定在胖子的脸上。
「你的朋友死了,你觉得很难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既然是痛的,那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理由?你难过,所以想要记起跟他相处的时刻,就这么简单。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害死了他,或许你非常自责,但是单纯的罪恶和自责是不会造成悲伤的,人并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哭泣,你一定相当的在乎这人,你才会如此不能接受他的死亡。」
我不相信,坚持道:「不,胖子,你不理解,二叔和三叔,甚至王盟还有潘子,全部都…」
「不对,天真,你听我说,」胖子再度大声的打断我的话:「就是因为在乎他,所以你才不能接受自己的无知,所以你才会强迫自己非得要想起关于他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想忘记他!你要真不喜欢他,那不管他怎么死的,你都不会在乎。你不要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把事实扭曲成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然后借着这样的歪理重复惩罚自己,你只是很难过而已,懂吗?你只是很伤心,不断想着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做些什么事情,阻止他的死亡也好,早一点得知也好,什么都好。你只是很难过。」
听着胖子解释,我的心情极端激动,难以克制的想痛哭,但是泪水却流不出来。
「听好,天真,你在藉由自我厌恶拒绝你心里的痛,」胖子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吴家的人不理解你为解子扬的事情难过,或许也是因为你的个性,我不知道。但是重点在于,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首先应该要接受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胖子说的对不对,我只知道我非常的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长久以来,家人的确无法理解我对于解子扬事件的执着,我为此也非常的不能接受。为什么他们可以觉得解子扬一点都不重要?我真的…
「…什么时候痛也需要解释,也需要认同了?觉得痛觉得伤心,那都没有关係,那是正常的。你想休息一下也无所谓,但是要记得回来,不要就陷在里面不出来了,不值得。你应该要认可自己的情绪,人心里的痛是不能跟别人相比的,或许别人觉得你的痛不值一提,但只要是你亲身体验的痛楚,那就是痛的,真实而不容质疑。」
…是这样吗?
我并没有被胖子的说词完全说服,但是我却被胖子深深感动了。问也不问一句,他就帮我查消息,开车来接我,甚至对我重述老海的事情,现在还坚定的宽慰我…虽然讲的一脸不在乎,但是我知道,胖子是真心在劝我,关心我。
但我还是觉得…
解子扬,为什么我活着,你却死了呢?
我跟胖子很少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所以他一沉默下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于是我们两个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直到胖子再度开口。
「天真,你感觉好点没?」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真觉得胖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直率是我一辈子佩服,也一辈子学不来的。
「感觉好点的话,我给你讲个笑话。」胖子抓了抓肚子,说道:「有一回我在电视机里头看过一则广告,是卖啤酒的,讲的呢?就是有一个可怜人,他从山谷摔下去,没死,站起来之后又被一辆大货车碾过,没死,爬起来之后突然又有一道闪电打在他头上,你猜怎着?他还是没死。」
这个跟啤酒有什么关係?我心里想着。
「然后镜头就转到一间酒吧,死神搭在吧台上,专心的喝着他的啤酒,忘记了自己的工作。」
我撇撇嘴,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我想说的,只是,人哪,成天想着死啊死的,其实没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啦,人生哪那么复杂…」
胖子开朗的说道,但是后面的话语我却没有仔细听清。
不由自主的,我心里浮现了一个画面:像西部片一样的背景,烟雾瀰漫的小酒吧,阴沉灰暗的基调,木造的房屋和桌椅,骯脏的地面和叼着烟斗的老酒保,死神披着黑色的披风,歪斜着身子,举起酒杯,悠悠间间的啜了一小口。
突然感觉有点微妙。这是什么世界啊?活着的人在世上忙得要死要活,为了琐碎的细事操心东烦心西,然后死神居然给我悠悠哉哉的在酒吧里喝他的啤酒?
不明所以,我想起了一幕我在本家别墅远远看到过的景象。
那一天天气不错,父亲很难得的走出他的书房,到中庭里坐着。他养着一隻黑猫,养很久了,那隻黑猫跟我父亲很亲,他走到哪那隻猫就跟到哪。那一天那黑猫当然也跟着我父亲到了花园,牠展开腹部,仰卧着在那里很舒服的晒太阳。
我父亲原本坐在椅子上,后来却自发性的站起身来(他很少主动站起身,因为他脚不方便),慢慢的挪到黑猫的身边,弯下腰来,伸出手,宠溺的搔着猫咪的肚子,黑猫呼嚕呼嚕的叫着,很愉快的样子。
父亲跟黑猫玩了一阵子,累了,缓步挪回他的椅子上,继续坐着,而黑猫就躺在那里继续晒太阳。
等到父亲觉得休息够了,站起身来准备回书房的时候,黑猫却没有跟他一块走的意思,依旧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晒太阳。
父亲发出粗嘎的声音,唤了几声,可是黑猫却没有理他,懒洋洋的躺着,根本没有想移动的意思。
父亲呆站了好一阵子,然后背过身去,蹣跚的离开,拖着脚,他的步履比平常还要不稳,寧姊姊恰好经过,注意到父亲,赶忙上前扶了一把。
一直到很夜了,我再从中庭经过,发现那隻猫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才知道,牠早已不是在晒太阳了。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隻猫。
其实死神真的有本钱在酒吧里悠间的喝酒啊,他要做的,不过是一个带离的动作,连声事前通知都不需要的。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人类,能奈何?
…庸人自扰,都是庸人自扰喔。
我看着胖子,他的神情有一点古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事后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我当时的表情也不怎么自然,所以他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揣度着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但是我看着他的脸,明明挺开朗的轮廓,却硬是挤出几道皱纹,胖乎乎的脸颊因为担忧,肉都堆起来了,小眼睛瞇得细细的,看起来实在滑稽,引人发笑。
于是我就大笑了起来。
胖子看到我笑了,也慢慢跟着笑出声,虽然我不知道他笑的理由是什么,或许我的脸也很怪吧?
以前我看过一篇心理期刊上的报导,说人的笑声,其实是一种对于恐惧的反应,藉由笑,人想要驱散自己的不安和害怕。
我跟胖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同嘲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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