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制服上有学号,还有稍微脱线,绣着「蔡贤宇」三个字的蓝色棉线。
感觉像是岩浆流进血管中,英燕那股不安的预感逐渐发酵,在此刻成为现实。眼前的男孩,蔡贤宇也同时转过头,变回了靦腆的模样:「请问漫研社的课会上到几点?」
「下??下午,三点五十五分。」英燕回答。
「谢谢你,我先回去上课了。」对方再次露出微笑,接着就踏开脚步往楼梯的方向前进,裙摆随着走路的步伐而飞扬。
英燕摸不着头绪,她几乎是直觉认定这个人与张宙始绝对认识,并不是类似狂热粉丝那样的关係。但无论在记忆中怎么翻找同事告诉过她的资讯,英燕对于张宙始的认识都是「孤身一人」,在那栋宛如鬼屋的别墅内,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手上都拿着画笔,然后產出无比美丽的事物。
英燕再次往教室内望去,她看见张宙始好像比起一开始更放松,对方靠在讲台上,以极快的语速说明从文艺復兴时期到现今的艺术理论,以及哲学思考到底该从哪个方面更好着手。
她记得自己参考过其他学校的教学,然后提了许多课程建议,但是把所谓「示范画图」与「自身经歷」剔除后,唯一能讲的就是理论方面了。英燕没有看过对方准备的资料,她感觉自己像赌了一把,赌那个能够画出杰作的漫画家,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再次展现他的才华——就像现在。
张宙始看过来,英燕连忙比了个讚,而对方皱眉,然后转过头去。
所以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是那个学生究竟有什么居心。
社团课程结束前的半小时,张宙始大概把五个学生给赶出教室门外,英燕不确定认为五个人还算少这样的认知是不是有点奇怪,但她也履行自己的职责,偷偷塞了一些公关品给那些同学,说真不好意思老师这么严格,如果不想待就建议直接退社。
但令人意外的,教室里留下的学生都相当认真地听讲。她看着那些少年少女的脸庞被投影幕的光给微微照亮,有些人还埋头做笔记。
而后,张宙始的投影片提早讲完,对方说了一句下课后就直接走出门外,来到了一直在走廊上站着的英燕身边。
「我把要讲的东西都讲完了,还是解约吧。」张宙始默默地说。
「我觉得你讲的很开心。」英燕直视过去说:「真是太好了,我很庆幸我能看见你展现才华的模样——还是说,你觉得画漫画比讲课轻松?那我也会很乐意看见你回去画画。」
张宙始露出噁心的表情,他后退一步,而身后的教室已经闹哄成一团。
但随后,对方却也皱起眉头,说:「没有哪一件事是轻松的。只是??一直以来,漫画比起说话是更适合我的表达方式。」
英燕愣了愣,对方先前所说的「画与不画都没有意义」,似乎更深层的指向了某个利人不安的事实。她感觉张宙始就像看不见底的水池,她稍不注意就会被吞没。
「那你要——」
「不要。」张宙始提高音量:「啊??高英燕。」
「怎么了?」
对方顿了会,才抬起视线说:「上次在二手书店那,你接到的电话,还好吗?」
英燕停顿许久才意识到,对方应该是在问心心的事情,在解释姪女的感冒已经完全痊癒之后,张宙始好像稍微放松了些。
不过英燕还是走进教室,帮对方和漫研社的社长沟通。社长是个相当浮夸的高二男生,他自我介绍说最喜欢的漫画是《异兽魔都》和《寄生兽》,对于能够请到张宙始来担任指导老师,就算对方连笔都没有挥动他也是幸福至极。
「收来的社费我都想全部交给他。」漫研社社长义正辞严地说:「之前大学的事件真想把那些酸民都给痛扁一顿欸??对了,既然老师不想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那请编辑小姐帮忙转告他刚刚的上课内容真的很精彩。」
英燕并不想要让张宙始突然神格化,不过看起来反响很不错,她建议社长可以收集社员们的心得,她会再一併转交过去。与漫研社那些看起来很认真的同学道别后,她再次来到门外,准备送对方回家。
但很快,英燕就看见那头耀眼的金发从楼梯口出现,她与方才的学生,蔡贤宇对上视线,张宙始也一起看过来。紧接着,那个男孩就顺着风的流向走到他们面前。
那一瞬间英燕屏住呼吸。
而后,蔡贤宇抬起头,说:「你为什么没有回覆我电子邮件?」
她不自觉退开脚步,感觉像有一道无形的力场包围了眼前的两个人。前方的张宙始先是不解,但花不到一秒,他就像明白什么似的,警戒地缩起肩膀,眼神却满是恐惧,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没有来参加葬礼?」蔡贤宇接着开口,他的耳钉反射着太阳光:「我寄了那么多电子邮件给你,为什么你都没有看?」
英燕当机立断伸出手,然后护在张宙始前方,她稍微弯下腰,跟眼前的男孩视线平行,蔡贤宇似乎吓到了,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同学,我知道你可能和老师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不然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怎么样?」
即便英燕给出了最好的应对处理,但一下子接触到如此大量的资讯也让她脑袋转不过来。
而眼前的蔡贤宇皱起眉头,像是在艰难地思考英燕的话语,最终捨弃掉和谈的可能性。
她看着这个男孩往旁边站,然后提高音量喊道:
「我只要知道为什么!回答我这个就好,为什么你没有来我妈妈的葬礼!」
「老师——」英燕回过头的瞬间,张宙始已经先行跑开了,对方的脚步快到就像在逃命。那瞬间她的五脏六腑就像被人践踏般开始阵痛,她先是看着同样愣住的蔡贤宇,然后掏出自己名片,快速地说:
「有空就联络我,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的。」
「真、真的吗??」对方不安地问。
「对,下个礼拜我也会再来这里。下次见。」英燕丢下这句,然后也拔腿就跑,她不喜欢在建筑内大力迈开脚步,英燕穿着平底鞋,当脚底板重重敲向地面时,疼痛也随之蔓延。
她路过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在校门口地将通行证还给警卫。英燕喘着气,她瞇起眼睛,接着在马路的对面看见张宙始的身影。她在心中想着或许是爬坡的训练,对方的体能非常好。
绿灯时,她跑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确保眼前这个人绝不会再次溜走。
他的体温好冰。
英燕眨了眨眼,她发现灰色的石子地上有着水滴落的痕跡,她想着自己没有流那么多汗,于是抬起头。
她莫名地想到,罗编辑曾经在与她一起整理资料时说过,有时候和漫画家共事久了,很容易忘记他们也是普通的人类。
「你??」
英燕没有看过一个人是如此平静地哭泣,就只是在尝试让呼吸平稳的每一次吐纳中,让眼泪不断地不断地滑落。就连镜框中也积满了清澈剔透的泪珠。
「老师,」她说:「我请你吃东西吧。」
——英燕曾经不只一次和漫画家开会地点选在速食店,第一是这里很适合轻松的谈话氛围,第二是食物至少不会贵到哪里去。但就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吃薯条时,张宙始却变得像是随时会把可乐洒到她身上那样暴躁。
对方紧皱着脸,时不时吸着鼻子,就像受到惊吓的宠物那样风声鹤唳。
「你第一次上课感觉还不错对吧,我会跟总编说你能继续。」英燕决定先转移话题:「下次有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教材吗?还是你终于改变主意要回去画画?」
眼眶仍有些红肿的对方抬起头,他沉默一会,说:「先维持这样就好。」
英燕感觉自己没有很饿,她有种很糟,很糟的预感,不是关于对方,而是关于自己。从开始成为编辑后,她自始至终都能肯定下一步该往哪走,她擅长帮他人与自己安排一条明确的道路,但要通向康庄大道,这其中也有风险。
要是现在真的问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就代表从此以后,她要承担张宙始託付给她的一部分人生,开始担起在对方感到悲伤时安慰的责任,而英燕也确信她会为了让漫画家画出漫画而赴汤蹈火。
但那就是编辑的禁忌。
就像她曾经搞砸的一切。
「你还真的就跟你说得那样,」张宙始突然说:「完全不在乎我本身,只在乎我的才能。」
英燕屏住呼吸。
对方看着摊开包装纸的汉堡,然后说:「罗永胜会像哄小孩那样,跟我说完成某部分画稿他就会给我福利,网购一些东西送我。有什么要求也会在帮了一次后,跟我说下次不这样了,但下一次还是会帮我。但我感觉??跟你说我想要画马雅文明的作品,你就会直接飞过去墨西哥帮我取材。」
英燕没有回答。
「高英燕。」张宙始直视过来。
「是的?」
「已经没有人会单纯为了『我画漫画』这件事而感到高兴了。」对方坚定地说:「所以再画下去也毫无意义。」
给我闭嘴。
明明是有着才能的人,有数以万计的人会肯定这份才华,凭什么说自己什么都不剩?
英燕脱口而出:「你跟刚刚那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
然后,他们相互对视,英燕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抽搐,从耻骨到肩胛骨都有种奇怪的疼痛与麻痺感在蔓延。喉咙像是哽了什么,她想要将嘴给扯裂,然后大口呼吸。
「前不久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正确来说是我在清查信箱时看到的,几个月前的信件。」几秒后,张宙始面无表情地说:「上面说我的一个同学死了。那个国中生应该是她的小孩,大概。」
「一个同学。」英燕重复一次。
「一个同学。」对方也这么说。
她感觉话语如海浪,从嘴里涛泳而出:「然后,你就不想画画了?因为一个『同学』。」
「那个人将我当成朋友,我却没有这么做。
我连普通人都当不成了,还有什么资格当漫画家。」
对方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将这些话说给她听。第一次没得到答案,第二次也是,而后他们一起共事了这么一段时间,她意识到对方信任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话,发誓让张宙始振作起来的那些话语,因此才选择听从英燕的建议。
因此现在才如此说出口。
她意识到,「如果真的不想画画,那就应该严正拒绝」大概真的说中了。出版社的合约就算解除,张宙始当然也有能力能还得清款项。但对方却相信着她,被动地听从安排,搞些小动作,像个渴望人关注的小孩。
她擅长安抚这种人不是吗?嘴上说着不想画了,实际上是需要编辑来告诉这些创作者,他们走的路是正确的,不用担心,剧情非常好,角色很有魅力,辞掉工作也无仿,你可以靠着漫画而生。
你就是漫画家。
没问题的,她愿意一遍又一遍述说,只要对方能画漫画。
「那又如何?」于是,她几乎像是要将话语啮咬出血那般,每个音节都发出断裂声:
「张宙始,你是要画漫画的人啊,这种人本该孤独,你没有朋友是正常的,何必去管世俗的看法?你必须在人际关係上感到痛苦,你必须得是如此孤高,看不起别人,只想着如何精进自己,让灵魂为漫画所用,才能画出像《奇妙森林怪谈》与《黎明的花束》那样深入人心的杰作——如果你很幸福的话,才是真的毫无价值。」
「不需要感到愧疚,你是漫画家,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是正确的。」
他们相互直视。
下一秒,猛烈地拍桌声让英燕吓了一跳,她看着眼前的对方抽搐着脸,青筋在手臂上突起,像是要流泪,却也没有哭。
一滴饮料撒落在餐巾纸上,然后不断扩散,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暗色印渍。
她的心脏如不断加速的攻城槌,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要回去了。」张宙始边说边站起身,甚至没有看向她:「谢谢你请客。」
当对方真的离去时,英燕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套上麻布袋,她无法呼吸,直到意识到那股压迫是某种令人恐慌的孤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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