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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宴
    花满楼外传[陆小凤传奇同人] 作者:鸦小涂

    第六章 夜宴

    花满楼外传[陆小凤传奇同人] 作者:鸦小涂

    第六章 夜宴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于爱美酒爱美人的陆小凤来说,没有什么比有美人在旁为他斟酒更大的福了。

    却不知道大福享完,是不是也必有后难?

    四仰八叉的陆小凤一面心满意足地吸着酒,一面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对了。”苏远山忽然开口。

    “怎么了?”陆小凤很紧张地抬起身子。

    “昨天那鸽子说今天有一对燕子要来做巢,要请花满楼照顾些。”苏远山缓缓道:“我昨天忘了。”

    真浪费感情……陆小凤躺倒。

    燕子阿……花满楼喃喃。

    记得那时陆小凤很喜欢说“你们家燕子”,他总是微笑着默认。

    ——她当然不是他的燕子。

    但他已经可以微笑:“好阿,来了么?”

    苏远山走到厅中,望了一眼道:“还没。”

    花满楼也走到厅里,摇摇扇子:“时候尚早,不如出去走走。”

    苏远山摇摇头:“我有事。”

    没人斟酒又没人陪的陆小凤也走到厅里,眉毛:“什么事?”

    “我要去楼下走走。”

    “……你在花满楼这天天青菜豆腐,不想去吃点好吃的?”

    陆小凤之所以不愿意在百花楼长住,就是因为花满楼做的东西总是很清淡。用有些人的话说,吃上几天嘴里都能淡出只鸟儿来。

    “不是我小气。”花满楼是这样解释的:“用炒的油烟太大,碗又难洗,用水煮的会好些。”

    他说出这话时不单坦然,简直是一派月下望花的清雅,看得陆小凤心中的敬佩之情直如飞流直下三千丈。

    “我吃的本来就是青菜豆腐。”苏远山淡淡道。

    “既然如此,正好中午留下的碗还没有洗,不如……”花满楼微笑着拖长了尾音。

    “我忽然想去了。”苏远山很快答道。

    花满楼微微一笑很得意。

    一个看起来有点憨头憨脑的小厮上来了,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朗声道:“小的是杨爷门下走狗,特来请花公子过府一聚。”

    花满楼的微笑保持得十分完好:“好,我们下去吧。”

    于是苏远山跟着站起身来。

    “等等。”陆小凤看着苏远山一身稍嫌随意的衣衫松松晃动着,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不打算换一下衣服?”一面说着一面心思飞转,如果她问出“我这样不好看么?”“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杨家那小姐会比我好看?”之类的问题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曾让他遭了多少辛酸,受了多少荼毒……

    但苏远山只是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真的要我换?”

    陆小凤心中一惊,但她人影一下闪过,房门“砰”地关上。

    “怎么了?”花满楼疑惑。

    “没什么。”陆小凤苦笑着收回徒劳伸出的右手:“我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女人换衣服的时间,比人家蛇换一层皮还长阿。

    苏远山却很快出来了。

    带着一整个春天出来了。

    陆小凤只觉得整个屋子整颗心都忽然亮了起来。

    于是三人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女孩子只要花那么一点时间就可以让自己漂亮这么多,为什么平日就是不肯呢?”

    “因为真正的美人不必靠这些。”苏远山答道:“我不想提醒自己。”

    你只是懒吧……花满楼默默。

    “三位,请下车吧。”

    帘子一下掀开,那个小厮蹲到了车板旁,等着挨踩。

    三个人却一个比一个轻巧地跳了下来。

    “三位大好人,可要害惨我了。”小厮直起身来,愁眉苦脸。

    “不是好心,是怕弄出人命。”陆小凤眉毛。

    “人命??”

    “你看看这位姑娘。”陆小凤指指苏远山道:“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千金坠’,看上去好像不太胖,可是其实比三四个我这样的加起来都重!”

    “真……真的么?”那小厮看看陆小凤,再看看苏远山,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的。”苏远山冷冷道:“不信你让他趴下,我一脚踩碎了给你看。”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容貌俊美,约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一看就是少爷样子。自然是杨康。

    花满楼绕过那找茬的两人,微笑着行了一礼。

    杨康好奇地抬了抬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花公子?”

    陆小凤一步上前,笑眯眯抱拳道:“在下陆小凤。”

    杨康只觉一阵劲风扫来,生生将他一只手打了回去。

    “看来江湖传闻不假,陆兄果然对花兄关怀备至。”杨康瞥了陆小凤一眼,嘴角懒懒地挑了挑:“两位请进。”

    两位?

    陆小凤回身,把藏在身后的苏远山拉了出来。

    “你干嘛躲在我后面?”

    “花满楼太瘦,遮不住。”

    “……”杨康双眼扫过苏远山,又是懒懒一笑:“苏小姐?大家很有缘阿。”

    苏远山点点头:“冤家总是路窄。”

    杨康的笑开始有点邪气:“不是冤家,怎么能聚头呢?”

    苏远山的头开始点得有点狠:“窄路相逢,勇者得胜。”

    杨康越来越邪:“英雄难过美人关,自是你胜。”

    苏远山越来越狠:“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在意。”

    杨康再邪:“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

    苏远山再狠:“欲取鸣琴弹,苦恨知音少阿。”

    陆花二人并不很惊讶这两个人有过节。一个是富家公子哥儿,一个是青楼老…板,一个这个样子,一个那个样子,遇上了打起来是正常的。

    但是这番对话……

    两人轻轻地擦汗。

    几人进了门,不远处一群人站着。

    杨康晃晃悠悠地走开了,没有向谁多看一眼。

    “七童,快来!”一个面相豪壮的中年男人笑着朝花满楼招手,声音嘶哑:“让伯父看看,长高了没有?”

    “七童见过伯父。”花满楼觉得这个伯父实在很可爱,不由地微笑道:“伯父身体不适?”

    “这种话也要笑一笑么……”苏远山心中默默。

    “这个,”杨铁心干咳了几声,道:“不小心染了风寒。这两位是?”

    “在下陆小凤。”陆小凤抱抱拳。

    “果然是四条眉毛。”杨铁心认真看了看,哈哈大笑:“没想到今日能得见大名鼎鼎万人景仰的陆小凤,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花满楼保持微笑指向苏远山:“这位也是七童朋友。”

    苏远山上前行礼:“苏远山见过杨员外。”

    “哦?”杨铁心下巴微微皱眉,很是一副思忖的样子:“好意境,好意境。可是春风送暖入屠苏的苏?”

    “……回员外,是。”——不然还能是哪个字?

    杨铁心却不依不饶:“却不知是哪个‘远’,哪个‘山’?”

    “回员外。”苏远山很礼貌地一低头:“很远的远,很高的山。”

    陆小凤坐在回廊两旁的长栏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腿——无聊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坐的。

    无聊了一会儿,苏远山板着脸坐到旁边。

    “你怎么出来了?”

    “你也出来了。”

    “我看不懂阿。”

    “我也不懂。”

    两人一起无聊了一会儿,身后又有声响,是花满楼。

    “咦?”陆小凤挑挑眉头。

    “杨伯父用药去了。”花满楼坐下,声音很是疲惫。

    “怪不得。我听到好像有人在打听地产行情。”陆小凤笑了。

    “不是好像,是好多。”花满楼也笑了。

    苏远山静静坐着,动也不动,好像连眼睛都不用眨。

    花满楼摇着扇子,开口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生气?”

    “我也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怎么呆得下去?”

    “是有点无聊。”花满楼笑了:“为了这个生气?”

    “不生气。”苏远山深吸口气:“烦。”

    “远山。”花满楼突然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了下来:“有很多人,从小就过得很辛苦。纵然现在做的事情会让人觉得有些傻,也不过是为了圆一圆从前的梦。你想一想,一个愿意作梦的人是不是挺也可爱的?”

    苏远山闷声不吭。

    陆小凤着眉毛笑:“这人最讨厌的地方就在这。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混蛋?”

    “有点。”苏远山点点头:“世上有没有法子能让这人生气?”

    “有的,很多。”花满楼摇扇子。

    “什么?”陆小凤很好奇。

    “不能说。”花满楼微笑道:“让你们知道了,我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杨府是很地道的江南府第,温婉的小楼阁,雅致的摆设,青葱缭绕的庭院里环环绕绕的假山,九曲十八弯的流水。

    纵然见过了无数这样的园林,还是不能不赞叹这蜿蜒绵远的美。

    而他们用餐的地方,不在庭院里,也不在临着庭院的二层小阁上。而在一个湖边。

    众人都没有想到,在这样一处秀丽的所在,却有着这样一个湖。

    湖水也是宁静的碧色,湖心也一样有个小亭,但周围满满一圈的,却是繁杂茂盛的杂草,有人的半腰那么高。

    有的油油青碧,有的干枯衰黄,还有些白的灰的辨不清的,在天边深红的夕阳下,交织成一片惨淡的辉煌。

    杨康漫不经心地望着这片湖,心里很空。

    他的父亲在远远的对岸热闹,他的母亲正诵着最后一篇经,他的妹妹在房里于珊瑚珠花簪与梨花碧玉坠间挣扎。

    他们家就是这样。父亲总是瞎忙,母亲总在佛堂,他和妹妹杨镰,有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时吵起架来,半个月也不说一句话。

    湖面隐隐的雾气升起,一如染着佛香的青烟缕缕。

    他第一次透过那青烟,望见母亲有些朦胧的背影时,几乎连呼吸都窒住。她纤细得宛如静静躺在人掌心的一瓣花蕊,一呵气就要化了。

    那年他十岁。

    后来,他天天都会看见这个背影,那是世上最美的画。

    可他还是很希望她能转过身来看看他,像一个母亲一样看看他。

    她也确实常常看着他。她眼里的慈爱,就像那尊木雕的菩萨一般,可望不可即,远远地离着他。

    杨康不知道和一个菩萨应该说什么,于是他常常带着断了腿的小兔子,或是折了翅的鸟儿去看望她。

    他觉得她看向受伤的兔子和小鸟的眼神,和看他时,是一样的。

    而父亲,永远都是笑呵呵的。

    只有一次,杨康看见了他不笑的样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父亲独自坐在那湖边,杨康躲在远处偷偷看着。

    那个魁梧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风声呼啸,似岁月的叹息。他忽然觉得,父亲像是这一片映着赤色晚霞的草。有糙的血,有深沉的悲壮。身上满是伤痕,却永远不能被打倒。

    可再一转眼,他又变成了一个笑呵呵的土财主。

    杨康不喜欢这个土财主。他配不上他的母亲。甚至,站在自己和妹妹旁边都嫌别扭。

    小一点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等到长大了,绝不要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活着,应该像流星,像烈火。像那一片草。

    如今他长大了,他不像他父亲。他年轻,聪明。他面前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一样在这里闲闲晃着,不像流星,不像烈火。甚至连那一片草也不像。

    他有些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

    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得到了的,他没放在心上。得不到的,望一眼他都嫌麻烦。

    所以他的双眼总是漫不经心,他的心总是空的。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常常懒懒地笑着。

    他已经厌倦。

    苏远山也正望着这个小湖。

    这是她见过的最辽阔的景色。

    她从小就在一个连着一个的小方块里行走,被人牵着扯着走着。

    如今她长大了,依然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她常常坐在高处,远远看着下面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可自己的鼻息,总是隐在冷冷的墙后。就像世上没有这个人一样,她不愿有人听见。

    她就这样长大了。她还会老,还会死。不知到时端着那一碗孟婆汤,这一颗心里会不会有一点不舍?这一个身体,到底算不算是个活过的人?

    苏远山于是开始想象着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会想见谁?她会说什么?她颤抖的手还愿意抓住什么?

    可惜除了一个鹤发**皮的瘪嘴老太婆,她什么也想不到。

    于是苏远山难得一次这样理而深入的思考,结论就是——英年早逝,喜事乐事阿。

    陆小凤不知道坐在身旁的苏远山刚刚想到了什么,就像苏远山也不知道陆小凤刚刚看了她很久一样。

    一桌子人只有她比较好看,陆小凤只好看她。

    当然花满楼也是不错的,但是男人看男人总是比较奇怪。

    而且花满楼现在很忙。因为有人对他很感兴趣,有人对瞎子很感兴趣,还有人对花家生意很感兴趣。陆小凤怕自己的目光会让他压力太大。

    对陆小凤感兴趣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陆小凤有办法让他们失去兴趣,因为他对他们没有兴趣。

    可是苏远山好像没有办法。她本用不着办法。这一片喧嚣一点也碰不到她。

    晚风凉凉吹着,树叶沙沙摇着,湖水也轻轻地晃着,一群人七倒八歪。她坐着,静得像一幅画。说话,夹菜,喝酒,还是一样像一幅画。

    她就在这儿,却不像是和他们一起的。

    陆小凤忽然觉得她很美,不曾有过的美。美得有点不食烟火,未染纤尘。

    可陆小凤不喜欢这种美。

    路上随便来个人这种美法,看一看是可以的。若换了朋友,陆小凤宁愿自己盯着个丑八怪。

    人生在世,天上的烟火未必要去吃……若连地上的尘土都不肯染上,就难免会走得很辛苦。

    像西门吹雪这样成型已久的,谁也没有办法。但是对于只是忽然发作的某些人,陆小凤觉得及早防治是正道。

    于是他先转头对花满楼很是同情地说了一句:“真是辛苦你了。”然后伸出两个指头在苏远山的眼前晃了晃:“这里有个好地方你想不想去?”

    苏远山抬眼:“哪里?”

    陆小凤眉毛:“茅房。”

    杨康没有看见湖对面有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了——其实本来应该是四个,只是领路的丫环和小厮偶然一回头,后面却没人了。

    他的对面,妹妹正在弹琴。

    她像传说中的一样美,可是一点也不像她娘。

    长辈们通常觉得妹妹撅起嘴,不高兴的时候最可爱。

    下人们比较愿意见到她高兴的样子,因为她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可是杨康最喜欢看她抚琴的样子,静静的,像一幅画。

    他觉得世上再美的女子和最美的画像比起来,一定是画像更美。

    人一动,不是就把映在心里的影子搅碎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画?”穆念慈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杨康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没事想那个小管家婆干嘛?

    “你为什么摇头?”

    杨康一惊,才发觉杨镰已停了下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冷。

    “……我在想。”杨康望天长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听的曲子。”

    “骗人。”杨镰冷冷:“你在想别的事。”

    “没有。”杨康干笑:“绝对没有。”

    “那你说我弹得怎么样?”

    “若比作美人。”杨康的目光缥缈:“和娘差不多了。”

    “真的?”杨镰笑得灿烂:“比作别的呢?”

    “若比辞赋,可媲《湘夫人》。”

    “还有?”

    ……杨康垂眼一扫,腰间玉环锦带佩剑,不假思索道:“比玉当出和田,比锦可追云锦,比剑,也不差那个西门吹雪了!”

    不想他笑靥如花的妹子听了,一下抱起琴,砸得掷地有声。

    杨康吓了一跳:“怎么了?”

    杨镰冷冷:“这名字杀气太重,琴染上,留着也无用了。”

    杨康无声叹息:“竟然忘了她比较喜欢叶孤城……”

    “西门吹雪一向只杀该杀之人。”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却有两个人冒出来了。

    “杀该杀之人便不是杀?谁决定谁该杀,谁该被杀?千人所指的,难道一定该杀?万人景仰的,是不是就真的不该杀?”杨镰直视来人:“还有,你们是谁?”

    “爹的客人。”杨康淡淡。

    陆小凤无话可说。

    他喜欢西门吹雪,但很难喜欢他的作法。他不曾说起,但他心里,也一直这样问着。

    毕竟世上,多少星辰藏于乌云,又有多少污泥,缝在锦绣下。

    他,已见够了。

    “有杀气该化杀气,不是砸琴。”苏远山冷冷开口。

    “杀气岂是容易化得了的?”杨镰冷冷回道。

    “杀气不能化,世上就太乱了。”

    “你说用什么化?”

    “仁心。”

    “怎么用?”

    “从今若再有人对着你的琴喊西门吹雪,你就对着它喊花满楼。”

    陆小凤被空气无情呛到。

    杨镰白煞煞的小脸忽然通红,急急跺了几下脚,喊道:“琴是我的,我就不喜欢喊,我就喜欢摔!那又怎么样?”

    苏远山白煞煞的小脸依旧白煞煞,长长的的指甲慢慢嵌入皮:“它为什么是你的?”

    “它是我买的!”

    “旁人一世心血,几代春秋,用什么买?”

    “我……用银子买,用金子买,你管不着!它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它在你手里,是为了缘。不是钱。”

    “你……”杨镰又跺了几下脚,忽然一下趴到杨康怀里,哇哇哭了起来。

    陆小凤愣住了。

    方才见苏远山的样子,他已经有些惊诧。再看到这个小姑娘,惊诧都不够用了,只好仰天长叹一声——女人阿……

    “这琴你们家祖传的?”杨康很好笑地看向苏远山。

    苏远山默了,忽见陆小凤走近,拍拍肩膀凑到她面前:“输人不输阵,借你用用。”

    苏远山没有说话,她眼睁睁看着一把扇子往陆小凤脑袋拍下。

    “你这个人能不能正经一点。”花满楼摇头。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突然出现?”陆小凤眉毛。

    “我担心你们掉进去了,出来找找。”花满楼微笑。

    苏远山静望着花满楼,等他开口。

    “琴有缘,缘,是不是就是命?土里尘里数十载,能见天日,是缘。能遇其主,是缘。如今命尽,是不是也是缘?”

    或者是它俗缘已尽,本欲归还尘土。

    或者是它命定如此,活该被砸碎在这春江花月夜。

    又或者它就是块死木头,压也没有听懂这群人在说什么。

    苏远山听得明白,却想不明白。

    鬼才能想明白。

    “你们把我妹妹弄哭了,怎么办?”杨康懒懒挑了挑眉。

    “莫非还要我们哭还你一个?”陆小凤笑了。

    “那也可以。”杨康扫了他们三人一眼:“谁哭?”

    “真的假的?”陆小凤很无力。

    “你说呢?”杨康哼了一声。

    “自然是假的。”陆小凤眉毛:“女人哭是好事,高兴都来不及。”

    “你那不是也有个女的么。”杨康冷冷:“你也可以高兴一下。”

    “我若有法子。”陆小凤笑道:“一定会的。”

    “我还你一个。”花满楼忽然开口了。

    大家都很惊讶,连杨镰都抬起一张梨花带雨涕泪满沾的脸望着他。

    她很想见见男人哭。

    “不是这样阿。”花满楼笑了笑:“杨姑娘能否借琴一用?”

    “砸断了。”杨镰抽抽鼻子,轻声道。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道:“你力气小,断得不是很厉害。”

    于是琴又好好放在了桌上。

    “能不能站在旁边,替我挡挡风?”花满楼微笑着勾勾手指。

    无故生事的苏远山没有说话,很乖地站了过去。

    谁也看不出那把琴已成了两截。因为花满楼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弦上。

    他已坐在琴前。

    湖中缓缓升起寒气。

    月儿掩着面,云也静了。

    几下哑哑低吟由天边而来,烟雾缓缓聚起,罩得夜色黯然,星光惨淡。

    重压之下,弦每经一拨都是几回震颤激宕,琴音嘶沙,如山壁狭缝中撕扯挣扎的枯草。

    片刻间,琴声忽作急转,似铁骑踏燕山,银光交错,金戈铿锵。

    花满楼听着身边动静,指下愈烈愈急。

    琴声即化悲壮,似巨石奔崖,澎湃纵千里,飞沙走浪,残席卷浩瀚,引得人满心怆然。倏然重颤如山崩,枝头鸟雀凄叫,霎时振翅长飞,草间蛙虫齐鸣,声声寒玉,几欲将肝肠摧断。

    “该到了。”花满楼心想。

    一声清啸忽来,划破无边长幕,一时帛裂,玉碎。

    这箫声一起,凄冷琴声顿作昂然,如雨夜行军,步步震耳惊心。

    箫声愈是肃杀,直将那万千身影化为天边黑云,日月不见。

    琴声又转悲,将落叶轻扫,空余一地露水寒螀泣。

    箫声却渐壮阔,春雷隐然,天地骤亮,似要换了人间。

    若此起,则彼伏,有一涨,则必有一落。反反复复,颠颠倒倒,直将人心搅和得一片翻江倒海,天昏地暗。

    终于,一声异响,弦断。

    箫声也渐歇下,如老僧长叹,散尽尘土。

    众人紧揪心口的手慢慢松开,不觉间连一身衣襟已湿,心里眼里都是迷茫。

    缓缓回神来,如经了醍醐灌顶,一身皮骨都将拆过。

    陆小凤有些恍惚,眼前闪过许多,又一霎间随着湮灭。

    他抬头向前望去,眼中残的云雾,忽的打散。

    很多年后闲聊时,陆小凤说:“那时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也第一次见你笑。”

    花满楼却说:“那时我好像是听见了冰雪飘零,却被月色融了一地的光华。”

    陆小凤嘴里一口茶当场喷了三丈远。

    “该还的已还了。”花满楼缓缓站起身来:“够不够?”

    杨康早已将脸上湿润慌忙抹去,笑得仍旧懒散:“算是够了吧。”

    杨镰望着花满楼,眼泪也没擦,鼻唇间还自盈盈亮亮,支支吾吾道:“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你的琴艺已经很好。”花满楼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可我弹不成这个样子。”杨镰抽了抽鼻子。

    “我也没法教你弹成这个样子。”花满楼微笑道:“时候到了,自然会的。”

    “什么时候才会到?”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

    杨康默默。

    那把琴在花满楼离开的一瞬,已然碎得彻底。

    它不能支撑,不愿支撑,只好碎了。

    看淡一些,便不会替它惋惜;看破了,世上的事,无非如此。

    ——想学着看淡人世,只好先受着人世的重。那些能看破红尘的,是已先被红尘撕破了。

    如果你还会觉得惋惜,如果你还不相信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那证明你既没有被压死,也还没有被撕破。

    那么你无疑是活着的了。

    活着就应该多笑。陆小凤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女孩子家能笑就多笑笑,将来没牙了,笑比哭还难看。”

    苏远山果真笑了,因为这暗月色下看来,陆小凤的眉毛忽然变得有些像蚯蚓。

    “你刚刚说哭好,现在又说笑好。”杨康摇摇头:“一个大男人这么善变很不好。”

    “哭好笑也好。”花满楼微笑道:“就是不哭不笑不好。”

    “我认真算了一下。”苏远山的箫在手中悠悠转了一圈:“他们哭三次,我们哭两次,你也要哭一次才对。”

    祸从口出,好心没好报,女人比小人更难养……花满楼默默玩扇子。

    “咦?”杨康忽然凑上前来一些:“这箫怎么这么小?上次看到时没发现。”

    “簌”的一声,苏远山袖子里一颗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去。杨康灵巧地一侧身,一脸坏笑:“记着,要打功夫比你好的男人,一定要趁他心猿意马,浑身使不上力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想起,苏远山的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没有包袱口袋之类,也不曾见她身上哪一处别着。

    既然从外面看不到,那自然是……在里面了。

    他终于明白苏远山和杨康是什么过节了。

    那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小凤满腹狐疑地看向花满楼。

    “感觉。”花满楼很神秘地微笑。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把苏远山抓来弹琴的。

    因为他觉得说讨厌琴的人,有心结也应该在琴。他一直在准备着让位。

    没想到她竟然改吹箫……

    于是这一场寂寞而繁华的夜宴在喧浮而残冷的月色中落幕。

    而这无聊又漫长的一夜,还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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