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汤汤进城 作者:攸木槿

    胖头的小忧伤「八」

    浩浩汤汤进城 作者:攸木槿

    胖头的小忧伤「八」

    迎接一个人来到人世和送走一个人离开人世，其实都是漫长的过程，这其中需要我们接受。接受生活突然间拥挤了一些或者空了一块的事实，并且这一份接受会因为你在那个人身上倾注的多少而变得轻易，或是不轻易。

    送走爷爷，对靳七悠来说，并不容易。

    先不谈感情，光是这丧葬的仪式，一项项的程序就要累死人。按照和田村的风俗，死去的人首先要在村里专门设置放遗体的大堂里放上两天，而因为要火葬，七悠爷爷又是在上午去世的，就只能在大堂里放上一天，第二天送去市内火葬场火化。

    守着遗体的这一夜是漫长的，断断续续响起的都是嘤嘤的哭声，要睡着自然是需要相当功力的。七悠总能在迷迷糊糊间听到几个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声，沙哑而用尽全力，像小时候换糖小贩的吆喝声，只少了一份哭音。

    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七悠在大堂里小憩了会，简简单单扒了两口饭，就跟随着一大群亲戚去了市区的火葬场。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火葬场了，六年级外婆去世，之后是去世，她都来过。可每一次的感受却都不同。外婆死去的那会，她只是跟着恸哭的妈妈一起落泪，却不晓得为什么。而去了的那会，她明白，人死了不只是一具身体失去生息，连带着跟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那是生命。而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是记忆。

    那么爷爷呢，七悠努力让自己相信，这跟爸爸说的一样，是喜丧。爷爷不是死了，而是终于有人可以陪着她了，在天国不是一个人，她有人陪。

    一直没怎么落泪的靳七悠当看到爷爷的遗体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就要送进去火化的那会，终于隐忍不住。她扑了上去，心里对死人的那股恐惧和害怕都被眼前这具身体上承载的记忆所打败。

    小时候，爷爷总是扮黑脸的那个人。她讨要零花钱去买萝卜丝干或是香烟糖，总会收到爷爷叱责的目光，缩缩脖子，却又能在手心握住一枚热热的五角硬币，运气好点，是一元硬币。那会，她总把那圆圆的硬币看做一份宝藏，是很大的数目了。

    后来，她读幼儿园。游心太重，幼儿园离家又有些距离，她心心念念总想回去。为此，在县城工作的妈妈和幼儿园老师没少打她。最厉害的是有一次她生病，有些咳嗽，更是娇气起来，吵着嚷着不要去读书。爷爷劝不动，就只能让七悠妈妈出手。那一顿打，七悠可谓是刻骨铭心，只一次就教会了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敢逃过学。然而，记忆里更鲜明的是爷爷红红的眼睛和***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孙女呵，不打不成材，打了又心痛。

    当然，这些都是她在和田村的往事了。自从转学去了县城，她回和田村的间隔是越拉越长，越拉越长。她其实并不懂城里到底有什么好，也不明白到底是她的世界太过丰富多彩，与和田村简朴又寂静的气场不合，还是从县城到和田村这一段距离太长太长，长到她走多久都回不去了。

    森的脸，紧闭的唇，深陷的眼窝，还有爷爷身上那股淡淡的腐朽气息，都是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可如今伏在他身上哭泣，七悠却感觉到一种远远的陌生，隔着海看亲人般的疏离，可内心却又是想要无限接近的。

    哭了一会，终是拖不住的，眼睁睁看着爷爷被拉进那扇大门，那门砰然一声关上，七悠的泪瞬间就干涸了。转身的时候，她在心里轻声说：爷爷，对不起。

    等待火化的这几个小时，略显漫长。比七悠小两年的靳晓旭早就按捺不住，到处跑来跑去玩着，几个先前还哭得歇斯底里的姑姑已经开始絮絮叨叨说着别人家的琐事，张家长李家短的。七悠的几个伯伯站在一旁抽着烟，偶尔聊几句关于骨灰出山和长寿饭的事宜。

    只有七悠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等待走廊的一角，耳边是嘈杂的人生，心里却荒芜了一片。她没有再哭了，只双眼无神地看看周围，偶尔低头玩玩手表，却没有说话的欲望。

    不久，背上被人打了下，她回过头，是爸爸。年近四十的男人手里拿着烟，红润的脸庞闪着富有的光泽。入冬了，价格不菲的衣服却被脱下搭在手上，他顺手把衣服递给了七悠，七悠拿下。爸爸便坐在她身边，吸着烟，一时间没说话。

    好一会，她听到爸爸低沉的声音：“靳七悠，到现在，你爷爷都去了，以后还要回和田村？”

    七悠想起车上跟爸妈的一番言语，点点头，说道：“我想来，以前忘记了，老忘记个。我晓得个，阿姆阿爷顶喜欢我个，我不来……”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我却不来，所以我想来，爸爸，我自己去可以的吧？”

    七悠爸爸吐出一口烟，那缭绕的圈一层层扩散了出去，最终消失在头顶上方较高处，他说：“悠悠啊，老人都在的时候你不来，你妈妈说的也有道理的。在的时候多孝顺孝顺，人走了也就一把灰了，你老爸以后也是那样的。”

    说到这里，他把烟扔在了地上，一脚踩灭。七悠盯着那光亮的皮鞋出了神，耳边依然是爸爸低沉的声音：“你后毛要记得，人在身边的时候，要懂得珍惜。人走了，再怎么样都没有用的，你再回去个八趟十趟，就算是一百趟都没用。你阿姆阿爷活着的时候顶疼你了，现在，你就好好滋滋听他们个话。”

    七悠依然没有言语，爸爸了她的头，问她：“你阿姆以前老跟你说什么？”

    “好好滋滋读书，听爸爸妈妈个话。”七悠说着红了眼眶。

    爸爸看这情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会，他从七悠手里拿过外套，在上衣口袋里出一包烟。七悠看了眼，是软中华。点了烟，七悠爸爸眯起眼睛，继续问她：“读高中的人了，跟爸爸说说以后打算干什么去？考什么大学，想过没？”

    七悠摇摇头，突然想起几年前她对说的，以后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医生，治好***病。如今，这愿望是淡去了，而人也已不在。心间多了种怅然，她说：“爸爸，我以前想当个医生，可是爷爷都死了。所以，我不想当了。”顿了顿，她看了眼爸爸头顶的烟雾，“我想出国，我要到英国去。”

    “为什么？”七悠爸爸弹了弹烟灰，小小的红点又亮了起来。

    “因为我想看哈利波特拍摄的那个地方，很多地方，都在英国。”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笑意，“我很喜欢哈利波特……”

    “那去英国读书好了嘛，爸爸有钱了，就送你出去。”

    之后，父女俩又说了一些话，大抵是关于日后计划之类的。七悠从来是个没打算的人，没聊上几句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又因为心头堵得慌，也就没复制之前的话痨风格，草草几句就结束了对话。

    等了一上午，拿到骨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看到大伯手里捧着的那个小小的盒子，七悠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活生生的一个人，咽了气凉了身体，就这样被烧成一把灰，什么都没了。

    曾经爷爷用来握住她的那只手没了，爷爷微笑的脸再也看不见了，还有那双蹒跚着一点点挪动的双腿也不见了……什么都没了。失去的惶恐竟然后知后觉到现在才开始一点点侵袭七悠的心。

    回到和田村，按照丧葬风俗，骨灰盒要在大堂里再放一夜。这一夜，七悠再没了睡意。睁着眼睛看着那张灰白色的照片，爷爷的笑脸，那么熟悉却再也不到，都成了虚无。坐在小竹椅上，等着天亮，竟觉得这一夜过得特别短暂。

    天还没亮彻底，就有人敲锣打鼓地开始大喊大叫，七悠仔细听了听，明白是出山的时候了——把骨灰盒送到山上的那墓地里，跟合葬。这一路，哭声更凄惨，七悠的几个姑姑和几个姐姐都哭得撕心裂肺，七悠却安静得让人担心。

    一路沉默着，看着爷爷入土，看着那一大群亲戚哭得死去活来，她突然有种长大的感觉。十六岁，她似乎并不是那么年轻了。至少她经历了几次的死亡，她的生活在不断变化着，比一般人要起伏地变化着。她觉得，这是一种人生的丰满。

    从山上回来，七悠捧着爷爷的遗照，当她把那照片跟***挂在一起时，她又哭了。

    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不在了，她以前是多么嚣张，她是爷爷***小心肝，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她和他们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却随着时间一一模糊，有些事甚至连影子都见不到。零零星星的碎片如何撑得起跨过时间长河与空间瀚海的思念？她要怎样记住在她咿咿学语的时候陪伴的一对老，又要如何释怀她不断远离他们不断疏远他们的罪责？

    是的，是罪责。至少靳七悠现在这样以为。

    葬礼的最后一个阶段，是长寿饭。七悠看不过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七邻八舍谈笑风生的模样，穿着孝服和孝鞋，端着一碗白米饭去了爷爷以前住的屋子里。看着那两张照片，沉默地吃完，七悠想挤出几滴泪来，表示告别，却没成功。

    她开始怀疑当初那个来一趟和田村就要大哭一次的靳七悠去了哪里。越长大越冷漠吗？还是越长大越远离？无论是哪一种，七悠现在都无力去想，最终，她拍了拍孝服，拿起空碗回去了办酒席的大空地。

    折腾了些许时候，她又觉得无聊了，就走到一边跟哥哥姐姐闹起来。虽说相差了近十年，不过打打趣说说话也是不存在代沟的。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七悠只等着回家的那个时间点。

    可在她最后坐上爸爸的车返回城里的那一刻，突然又想要留下来在和田村住一晚。但转念想起那走起来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和那两张黑白遗照，她又把话咽下了喉咙口。

    人都不在了，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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