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也脸色微变,赶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备着衣物。娘子快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寒酥轻点头,皱着眉往净室去。
翠微跟进去,帮她将干净衣服送过去,又很快退出来。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进来,便立在窗口,瞭望着窗外的夜色。
翠微壮着胆子说话:“将军。奴婢要去楼下看看那些侍卫们,表姑娘这边还请将军帮忙照看一下……”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还敢对赫延王说这种话。
封岌从很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道:“去罢。”
翠微提起的心这才回落,赶忙行了一礼,匆匆往楼下去。
过了一会儿,封岌才离开窗前。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后的净室里传来干呕的声音。
封岌并不意外,也没有敲门去打扰。他知道寒酥这个时候不愿意他进去见她狼狈的样子。
后来干呕的声音没了,转而变成压抑的低低哭声。
封岌皱着眉,将手中的凉茶灌进去,心中发闷。她需要一点单独的空间,可是这样一墙之隔听着她小声地哭,封岌有些无法忍受。
净室里,寒酥无力地靠坐在浴桶中,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尽量压着哭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尤其是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封岌第一次见她时,看见一个追杀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无寸铁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其实不是她杀的,她不过是借着巧劲躲避时,让另一个追杀的人误杀了那个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杀人。
黄土中四夫人睁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鬓间沾湿的碎发贴在脸颊,让她的脸颊烫起来。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发,可是心里总感觉有纸钱贴在她的脸上。他反复将碎发往耳后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发。
眼泪坠落水中的细微声响在她听来也变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开般,让她整个人跟着哆嗦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隐约看见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们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这是幻觉。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纵使闭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着了,也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她几乎是慌乱地从浴桶中逃出去,带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没拿起来。她再次伸手,几乎是用力掐着衣裳才将它拿起来,颤着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视线突然落在褪下来堆在角落的脏衣服上。白色的裙摆上沾着那片发黄的黏糊糊污渍,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吗?
寒酥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没了支撑,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堆衣服,大口喘着气。
“寒酥?”封岌叩门。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听见寒酥一声快过一声的呼吸。封岌直接将门推开。
净室里不似外面那样明亮,灯光昏暗,水汽氤氲。寒酥小小的一点缩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发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心疼地看着她,问:“后悔吗?”
寒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仍旧空洞,可是她摇头,十分坚定地摇头。
她不后悔。
若时间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仍会这样做。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身体本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让她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的事实。
“好。”封岌单膝抵地,更靠近寒酥,双手握住她发颤的单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他们是死有余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烧朝枝阁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对敌人的手软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本来就没有做错……”寒酥声音发抖,可是仍旧十分坚定。
封岌望着她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下来,道:“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将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后将人拉进怀里,让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
许久之后,寒酥终于不再发抖,封岌才放开她。寒酥扶着身侧的桌子想要起来,封岌伸手扶住了她。两个人从净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来了。她不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卫,还去厨房给寒酥熬了一点安神的汤药。
——这是寒酥提前让她准备的东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无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还要当成没事人一样赶回赫延王府,她必须好好睡觉。
“助眠的汤药煮好了。”翠微捧着汤药递给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封岌阻止,“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后仍会时不时做噩梦。寒酥,你要正视自己。”
寒酥接汤药的手僵在那里。短暂的犹豫之后,寒酥收回手,哑着嗓子对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翠微心里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这里,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将汤药放下,检查了灯火,转身出去。关门的时候,她又皱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着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气,在桌边坐下。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开口,声音虽然不再发颤,却听上去沙哑无力。
“没什么可笑话的。你这反应,刚入营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大多都有。”封岌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经将桌上的凉茶换成了一壶刚煮好的茶。
听他这话,寒酥有一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恰当其分地暖了喉间。她低声问:“将军也曾有过吗?”
“有。”
寒酥有一点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里的封岌应该是从来不会有害怕发抖的时刻才对。
“干呕,反复洗手。”封岌补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心里的恐惧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手中的茶盏,半垂着眼睛呢喃般问着:“我做这样的事情,将军会觉得……”
寒酥下意识地想问封岌会不会不喜欢她不够高洁美好的样子。话已经问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虽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来。她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经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两个人坐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封岌略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寒酥,道:“花园里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我独钟情于寒冬冷雪之时悬崖之巅傲然的红梅。”
他这话一点也不委婉,简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又喝了一口热茶。
京都歌舞升平,封岌身处京都的繁华,却觉得与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于偏僻乡野衣食成忧,后来征战四方,见多了妻离子散尸骨皑皑。
虽位高权重,他却从未像京中权贵享过福。即使身在静好奢贵的京都,封岌也从未觉得自己远离过乱世。
身处乱世,狠绝才是第一准则。
他非常赞同欣赏寒酥做的事情,可见她这般应激反应,心中还是难免舍不得。见她手中捧着的茶盏空了,他又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将军能和我说说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都是什么样子吗?”寒酥问。
封岌却不想多说,免得寒酥身体再不适。他想了想,说:“你上次问我军中为什么有女兵,我给你讲一讲叶南的事情罢。”
上次?自然是帐中。封岌军中有一支女兵,人数不多。寒酥只见过为首的那个唤叶南的。叶南曾照顾过寒笙两日。彼时她问封岌,封岌一句“没什么可说的”将她打发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着他说。
“叶南最初家乡闹饥荒饿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装来到军中。”封岌道。
寒酥立刻点头。叶南确实女生男相,人也长得结识强壮。第一次见她时,寒酥并没有认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岁就来了军中,混在军中几年也没被发现女儿身。后来一次机缘巧合被长舟扒了裤子才被发现。”
寒酥愕然。
“军中不留弱质女流,我本欲将她赶走。她说她不比男儿差。所以我让她和长舟比划比划,赢了就能留在军中。”
“她赢了?”寒酥立刻追问。
封岌点头。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长舟似乎在封岌身边很多年,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可寒酥确实从未见过长舟习武,他人又长得斯文,若说武艺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么听说封岌手下十八将个个身手了得,而长舟也是其中一个。长舟有没有让叶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问长舟。”
“还是不问了……”寒酥摇头。她哪有那么多事。
封岌看着寒酥蹙眉琢磨的样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还是比较好哄的。
他问:“还想听谁的事情,那个总是吓唬你的萧子林?还是云帆或者长辕?”
“想听叶南带兵打仗的事情。”
封岌便给她讲述了叶南巧兵取胜的事件。他沉稳的声线讲述着疆场上的刀光剑影,虽是三言两语的概括没有任何修辞与夸张,却仍将寒酥带入风沙扬起的疆场。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阴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长夜漫漫,灯架上的烛火缓慢地烧尽。寒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无所觉地朝一侧靠去,头侧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侧眼望过来,见寒酥睡了,他松了口气。
终于睡着了。他终于不用再硬着头皮讲故事了。
又过了一阵,封岌想要将寒酥抱到床上去。可是他只是稍微一动,寒酥就会在睡梦中蹙起眉。
封岌犹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动,就这样挺拔地坐在这里让寒酥靠着他睡。偏偏半月欢还在体内折磨着他。
直到天明。
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转头望向身边的封岌。
封岌在闭目养神。寒酥醒过来不再靠着他,他才睁开眼望过来。
寒酥脸上一红有一点尴尬,她问:“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封岌道。
寒酥心里却猜到他恐怕在这里坐了半夜。她心里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着唇却说不出什么来。
封岌道:“你不是还要早些回去?”
寒酥点头,匆忙起身,似噙着一点迅速逃离封岌身侧的意味。她喊来翠微,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车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马车。
马车里,寒酥鬼使神差掀开垂帘往回望。两人的视线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赶忙放下了垂帘。
封岌没有与寒酥一起回去。他过了晌午才归。人刚在书房坐下,云帆捧着东西笑嘻嘻地进来:“将军,朝枝阁给您送了新岁贺礼。”
封岌有些诧异。
云帆将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东西都花了大价钱。
“表姑娘记着将军的好,挑着好东西送来。”云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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