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今日洗沐特别久。
她将全身上下都仔细搓洗过一回之后,水都快凉了。
可她浑然不觉,只是看着水波思索起白日申屠允所说的话。
确实平南王世子一事蹊跷颇多,但若世子一开始就死了,那侍卫逃跑、驿站巡官散尽就说得通了。
若平南王将出兵梧州平乱,奏章一来一回最快也还需要一个多月,得了圣旨才能动作。那么这段时日,该要杜聿好好准备。
毕竟此刻的舒县因有钦点上任的探花郎治水赈灾,有粮有银,正走在许多年未曾看见的正轨上。不止舒县的河道可通昌、明、梧三州,另外还有大量壮丁让杜聿引来入籍,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
“小姐,姑爷回来了。”望舒敲了敲门,“小姐还要继续沐浴的话,再添热水可好?”
“不必了,我要出去了。”
当崔凝在炭火旁让望舒擦拭烘干那一头秀发的时候,洗沐过后的杜聿正好踏入房中。
一进门,他就见到妻子身穿白色里衣,柔顺的黑发批散在她身后,双手撑着下颔,动也不动地凝视地上某一点,像是在思考什么,炭火将她嫩白的小脸烘得微红,那模样清灵可爱。
“姑爷。”望舒见崔凝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起身对着杜聿行礼后便离去。
“夫君。”
就在此时,她想起申屠允所说,杜聿在书铺中收有关易家邸报一事,看着杜聿的脸,她顿时陷入茫然。
“阿凝……”今日的杜聿有些欲言又止,并没有留心到妻子的出神。
仔细一看,他耳根很红。
他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将怀中的布包取出来。
那是一柄银簪,上头雕了一只鹤,在鹤旁镶有一颗纯白珍珠,看上去简单朴实,可做工很是仔细。
“给我的?”崔凝有些意外。
“来到舒县之后,你过去的那些首饰都没能拿出来戴,全是望舒在街上替你买的木簪……我想你或许会想要一柄看上去比较素雅的簪子。”杜聿的声音像是有人勒着他脖子一般不自在,“所以我……恰好…拾到的河蚌里替你留了一颗珍珠,所以……”
“拾到的珍珠?这是夫君自己做的?”崔凝取过银簪,好奇地触摸审视。
杜聿有些不自在,撇过头轻声道:“……我吃饭吃得快,闲着也是闲着,就替你做了一柄。”
崔凝愣愣地看着杜聿,她知道他吃饭并没有特别快,反而谨慎的性格使他比一般粗汉子还要细嚼慢咽些,定是休息的时辰都让他花在这簪子上头了。
杜聿清了清喉咙:“这是河珠,颜色摆个三五年就会褪,可我若年年都替你做,你就一直都能戴新珠。”
像是想到什么,他连忙补充:“因着在舒县你不愿招摇,所以我用银子做,到时候回到淮京,再替你用金子做。”
崔凝见他红着耳根的局促模样,绾了一缕发,暂时试着将簪子戴上,她问:“夫君,我戴上可好看?”
“……你向来好看。”
她笑着将簪子仔细收在首饰盒里,轻声道:“那明日起我就能戴夫君送的簪了。”
杜聿红着脸点头,清了清喉咙以后,他背过身倒杯茶水给自己。
“为什么雕的是鹤?”她的语气里有着浅浅笑意。
“……今年我希望阿凝能将身子休养好,雕鹤是盼你延年益寿。”杜聿低声回道。
一双小手从他身后往前环绕住他的腰,她的头靠在丈夫身后,听着他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
崔凝将丈夫抱得更紧了些:“既然说好每年都替我作簪,可别食言。”
杜聿看着环在腰间的小手,伸出手覆在上头,低声嗯了一句。
他知道,那男人留下的钗她只是收起来,不曾拿出来戴过。
以他目前的薪禄自然买不起那般上好的白玉给她,可他年年都能陪在她身边,替她做新的。
崔凝紧抱杜聿,闭上眼,丈夫身上的体温让她感觉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同一时辰在梧州山寨里,一柄大刀唰一声放到了男人的肩膀,他的胡子随着刀风轻摆了一下。山寨里的火光舞动在刀面上,虽未伤他分毫,但也只距他的脖子不到一个指节宽。
“周源,你以平南王会出兵为借口,哄着大当家把兵都给你练,到底是何居心?”
被唤作周源的易承渊缓缓回道:“是何居心?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兵要怎么练才能与平南王拼搏?你么?王恩?”
那男人先是顿了一下,随后又大声道:“你少危言耸听,这些日子你开口闭口全是平南王,他还真会远从昌州出兵过来?说他会出兵,拿出证据来!我瞧着你是张口胡诌!”
“他不会出兵?如果他唯一的嫡子死在流民手上就会。”大胡子伸出两根指头,将抵在自己脖子旁的刀夹住,缓缓移开,“至于他会出兵的证据,我没有,随你爱信不信。”
不过两根指头,与他对峙的那男人一时之间竟无法阻止大刀让他排开的力道。
移开之后,周源提气,以指在刀面上弹了一下,那男人握着刀的手瞬间被震到不得不丢弃大刀。
男人惊恐地看着自己被震开的手,虎口处竟有些红肿。
周源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有不少人只是围观没敢出声。
他知道,里头有不少人本就对身份不明的他颇有疑虑,只是几回大捷都是他领的兵,所以也没人敢公开质疑他。
王恩愤恨道:“周源,你是当过兵的吧?不然不可能如此熟知州兵的战术,还能利用他们的弱点与盲点多次得胜。还有你那寅字营,老子看得出来里头有不少人也是兵!”
“当过兵又如何?”周源冷然反问,“我的人哪个没有上战场拼命?那些血汗假得了?”
“那我们要怎么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先假情假意亲近我们,得了些粮收买人心,之后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王恩!你在做什么?”一名高大且眼睛大如牛铃,看上去不怒自威的男人得了报,往二人争执处快步走来。
“大当家,”被唤作王恩的男人指着周源大声嚷道:“他来历不明,我就是信不过他!”
“周源跟着弟兄们出生入死这么久,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周源看着此刻才珊珊来迟的大当家,心头一沉,却有了当机立断的主意。
不出两个月平南王就会出兵,此刻已经没有余裕集中寨内人心。
“大当家。”周源拱手,“既然寨中弟兄信不过我,那我周源也不强求,我这就离开。”
本只是想敲打他几下的大当家让此言吓坏了,“周兄弟,你要走!?”
“打仗最要紧的不是兵力几何,若是一盘散沙,再多人马也枉然。”
“你等等,凡事好商量……”怎能让他走了?!有他在,胜仗不断,山寨也越扩越大。
“大当家说过,你这山寨本就只是为了温饱而存续。这些日子抢下的粮也该能让寨中弟兄们过个好冬了,祝愿大当家与弟兄们安好。”他顿了一下,又朗声朝四周道:“这些天与寨中好汉出生入死,周某深深敬佩。”
“可我寅字营目的本就是让平南王的爪牙滚出南方五州,并不求个人温饱,与大当家想法相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别过。”
周源拱手对大当家行礼之后,对着四周比了手势,把自己的人叫回来。
随后,在寨中诸人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就领着身后的二十来人大步离去。
走出山寨时,阿乐上前低声问了:“阿渊,我们寅字营至今也不过两万人,正需要人手,这寨里不少人都与你并肩作战过,有配合的根基,如此掉头就走难道不会太可惜……”
知道周源真实身份之人都叫他阿渊,与源同音,外人也分不出来。
“我知道,但大当家若态度如此,平南王举兵前就会出事了,军心若让他们给搅散,那仗也不用打了。至于人手,不止这个山寨有,其他山寨也有。”
阿乐叹了口气。
他们寅字营就是在梧州无根无底,要怎么吸纳其他山寨的人?平南王的精兵啊,只剩不到两个月,区区两万兵马可有机会得胜?
“阿乐。”
“是?”阿乐回头。
“你走得太快了,慢一些。”
就在阿乐一头雾水,觉得自己走得并没有特别快的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周源!周兄弟!”
火把往后一探,那是数百名山寨的兄弟追了出来,声音纷杂地扬声喊道:
“周兄弟!你带走咱们吧,我们想入你寅字营!”
“我妻女都死在平南王爪牙手里,我一个人吃饱算什么事?我就要狠狠教训那群畜生!”
“我在山寨那么多年,在你来了之后才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我要的亦是让平南王魔爪全滚回去!还我梧州安乐!”
诸如此类的喊声此起彼落,周源对着他们拱手行礼后,朗声道:“周某谢诸位弟兄,今后,我们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阿乐眨眼,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早就算到有人会追出来。
在身后诸人激动万分畅所欲言的时候,易承渊将阿乐抓到身侧。
“阿乐。”易承渊低声吩咐,“你从寨中人里找几个口才好的出来,明日送到我跟前。”
“要…要做什么?”阿乐呆住。
“那都是梧州人,此处他们比谁都熟悉,我们也得靠他们才能争取到附近山寨为助力。”
阿乐眨了眨眼,看见易承渊的眼神透露他此刻胸有成竹。
“阿渊,你…真这么有把握?”他吞了吞口水。
易承渊面无表情,“把握?我本就只能赢不能输。”
“我只有不断赢下去,才有办法回到我妻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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