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姜行离开时,手上多了一块东西。
雕刻着凤鸟的圆形牌子由黄金铸就,握在掌心,沉甸甸,又有些硌人。
青绸注意到那东西,愣了一下,不由道:“陛下,这不是……安乐令吗?”
昔日赐予姜菱的免死金牌,如今,竟又回到了姜行手里。
姜行嗯了一声,回头瞧了眼仍未安上牌匾的府邸,低叹道:“我果然,是不了解皇姐的。”
第二日早朝,五皇女请辞离京,归云州,皇帝应允,因赈灾平疫有功,赐车马缣钱,黄金千两。
封赏完毕,姜行看向静立在最前排的纪行止,女人脊背挺直,长身玉立,依旧如初见时风华正茂,身上气质却早已温敛许多,不若从前那般锋芒毕露。
她垂下眸,出声问:“此次淮州平疫,纪相亦功不可没,纪相想要什么,大可以告诉朕。”
纪行止与她对视一眼,便恭敬拱手道:“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只希望陛下答应臣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坦然道:“不瞒陛下,臣与五殿下姜菱已然成婚,如今殿下要走,臣请求调任云州总督,与殿下同去云州。”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在众人五色杂陈的目光中,姜菱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却对上纪行止温和的笑容。
她甚至冲姜菱眨了下眼。
姜菱愣了下,慢慢的,也放松下来,冲纪行止笑了一下。
姜行坐在高处,把她们两个眉来眼去瞧得清清楚楚,竟觉得有些无奈:“准。”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本就乱哄哄的朝堂变得更加热闹,礼部的几位大臣对视几眼,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这不妥啊,五殿下与纪相皆是天乾,这!两个天乾结亲,这有违世俗礼法啊!”
“世俗礼法,”姜行啧了一声,忽然道:“就在不久前,平民子弟的地坤入仕,同样违背世俗礼法,可再过半个月,那两个在年前考试中名列前茅的地坤就要入职了,秦大人觉得不妥吗?”
“这,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行笑的温温柔柔的,嘴上却愈发不留情:“两人结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既然天地与高堂都没反对,你瞎操什么心?秦大人要是太闲,就去抄几遍《巍律》,看看里面有没有说此举犯法?”
第一次见小皇帝如此咄咄逼人,姜菱有些震惊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纪行止。
可惜纪行止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比起同样被震住的其他大臣,她依旧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秦大人也有些懵,磕磕巴巴道:“可是,可是……”
“可什么是?”姜行抬了抬下巴:“朕就问你,犯法吗?”
见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姜行哦了一声,温和道:“朕晓得了,秦大人也许是年纪大了,不记得《巍律》的全部内容了,无妨,阮相。”
阮季山应声:“臣在。”
“《巍律》里可曾写过,此举犯法?”
阮季山摇头:“不曾,《巍律》中只讲过,两姓联姻,一堂缔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甚好,”姜行点了下头:“既不犯法,又与他人无关,秦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这……”
“好了,”姜行打断他,沉声道:“如今邹兴元已去各地督办蒙学堂一事,你作为新的礼部尚书,不好好关心今年春试,却跑去对人家婚事指指点点,朕看你是太闲了。”
秦正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老脸涨红,垂着脑袋不敢出声。
姜行哼了一声,拍板定案:“就这样吧,此事无需再议。”
她这一套雷厉风行操作下来,竟把这件事稀里糊涂地带了过去,众人懵懵懂懂,开始讨论起其他政事。下朝后,姜菱穿过人群,正大光明地走到了纪行止身边,捏住了她的袖子。
纪行止正与阮季山说话,听见动静瞥她一眼,手腕一抬,便悄无声息地反握住她的手。
阮季山注意到她俩的小动作,摇了摇头,忍不住说:“你也太不够意思,说成亲便成亲,甚至没想邀请我,若不是你家纪六那时来找我,刚才在朝堂上,我可能也会被你吓一跳呢。”
纪行止不以为意道:“你肯定是过不来的,干嘛还邀请?”
“你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朋友?”阮季山颇感无奈,叹道:“我还以为你心性终于好一些,结果还是这么气人,罢了,反正我的贺礼是送上了,也不算是彻底的遗憾。”
姜菱在旁边听得眉眼弯弯,靠在纪行止肩上说:“阮相别气,姐姐就是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看到你送来的贺礼时,她可高兴了,还说回来后要把珍藏的美酒送你一半。”
纪行止:“我没……”
“是吗?”阮季山挑了挑眉,和姜菱一唱一和起来:“一半也太多了,我没那么贪心,三分之一就够了。”
“喂,你们……”纪行止正要斥责她俩别自作主张,身后就传来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恭喜。”
她转过身,就看见崔林严肃的脸,发现这个人即便说着贺喜的话,一张脸仍是凶气十足。
纪行止嗯了声:“多谢崔将军。”
崔林沉默了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沉着脸点点头,转身走了。
姜菱嘀咕:“他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纪行止道:“我们当初阴差阳错帮他找到了害死儿子的真凶,后来又抓走他女儿,胁迫他帮忙夺权,他对我们想必观感复杂,能过来说声恭喜就不错了。”
姜菱哦了声,转头看向不远处望着这边,但一直面色迟疑不敢上前的人,小声问:“那个人,也是姐姐熟人吗?”
纪行止看过去,愣了下:“她么,也算熟人吧。”顿了下,她拍拍姜菱的手,道:“我过去与她说几句,你等我片刻。”
姜菱乖乖点头,等纪行止走上去,她才侧头问阮季山:“阮相,那人与姐姐是什么关系?”
阮季山失笑:“怎么,这就开始有夫人的样子了?”见姜菱脸色渐红,他也不逗她了,解释道:“那是张之姚,你应该听说过,她一直视纪行止为恩人,逢年过节都要上门拜访,说是她最大的追随者也不为过。”
“恩人?”
阮季山嗯了声,淡淡道:“纪行止还是御史大夫时,曾在东湖的诗会上看见过一首诗,她觉得那诗作颇有灵气,便在纸后留下了一张百两银票。可这百两银票却成了张之姚的救命钱,她用那些钱赎回了被父母卖到妓院的妹妹,带着她离开了家,用剩下的钱租了一间屋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努力谋生,好在后来张之姚高中榜眼,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
姜菱缓缓眨了下眼:“这样啊。”
她看向纪行止,却见纪行止回过头,和身旁的张之姚一起向她看来。张之姚对上她的视线,面色认真,朝她深深行了一礼。
“啊……”姜菱一时有些无措,连忙也拜了一下,阮季山轻笑一声,无奈道:“殿下跟着拜什么?”
姜菱抿了抿唇,抬起头,温声道:“确实也要谢谢她,那时候姐姐朋友那么少,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对她怀有单纯的善意,也是很好的。”
阮季山一怔,又认真看了姜菱几眼,才喟叹道:“殿下,确是良人。”
左相纪行止与五皇女成亲一事,几乎一夜间就传遍了京城。
各种各样的版本也在一瞬间冒了出来,短短几天内,在茶馆说书先生的嘴里,两人的亲事已经由心深似海结盟联姻,变成了单纯小公主被变态宰相欺骗的故事。
林躬自听到后乐了一天,被姜菱举着拳头作势要揍也没停下,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宣传给了纪六她们,姜菱被她们笑得脸皮臊得慌,跑去找纪行止控诉,纪行止听后沉吟一会儿,道:“说的没错啊。”
姜菱一愣:“嗯?”
“单纯小公主,”纪行止点了点她的肩膀。
“变态宰相。”纪行止又指指自己:“很合适嘛,最开始,你不就是被我骗来的?”
“这说的,”姜菱哼哼:“我喜欢你又不是被骗的。”
“我知道。”纪行止捏了捏她的脸蛋,微笑一下:“所以管他们说什么呢,你有功夫在意这个,是事情都忙完了?”
“当然,”姜菱轻松道:“府里需要带走的东西都已经装好了,那座宅子也放到了舅公名下,只等你安排好,我们就能启程了。”
“你倒是利索,”纪行止嘀咕:“我要处理的可多了。”
这么多年在京城经营的关系网,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阮季山,手下人中,一半留下,一半跟着她走,其中纪六是嚷着一定要跟着她的,纪行止无奈应允,还要想法子把她从幽骑里除名。至于家产财宝,那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纪行止苦恼半天,最后决定捐出去一半。
她叹了一口气,倦倦地闭上眼睛,把脑袋埋到了姜菱肩膀上,姜菱僵了一下,小心翼翼搂住她,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累了就休息会儿,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纪行止嗯了声,伸手回抱住她:“你说得对,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夏天即将开始的时候,姜菱换上了薄裙,拉着纪行止把京城的每一处好景都再转了一遍,为庆祝疫病彻底平息,祈愿今年庄稼丰收,皇帝也在这时宣布大赦天下,被赦免的诸多犯人里,赫然有靳家女眷的名字。
纪行止听到这个消息后,转头看向身边趴在船尾,惬意用手指拨水的女孩。
“所以,这就是你那日和陛下谈的条件?”
姜菱眨了眨眼,回过头:“也不是条件啦,我只是告诉了陛下,拯救淮州百姓的神医是谁找来的,又告诉她,那枚能免除一死的安乐令,我想要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是她对姜行最后的信任,好在,姜行最后并没有发怒,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平静地接过了那枚令牌。
“真奇怪,”姜行那时呢喃道:“若是以前,我定要先怀疑皇姐知情不报,有所图谋,但现在,我却觉得,皇姐好像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
被指尖搅乱的涟漪渐渐散开,又消匿于无形,几只惊鸿掠过,长翅舒展,勾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纪行止眺望着远山静水,良久,放松地眯起眼,心无杂念地倒在了姜菱身上。
姜菱接住她,翻了个身,和她一起躺在船上,安静地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发呆。
五月中的一天早上,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左相府出发,等到了京都南门,才慢慢停下,那里站着纪行止为数不多的朋友,便是阮季山,此时也有些伤感,对着她唠唠叨叨好一会儿。
纪行止心中酸软,眼睛扫过前来送行的几人的脸,最后,抬起头,看见站在城楼上的小皇帝。
姜行似乎没想到她能发现自己,愣了下,才慢慢冲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纪行止也弯起眼睛,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舒了一口气,扶着姜菱的手登上马车,最后看了眼身后这座繁华的都城,垂首钻入车厢。
待纪行止坐稳后,姜菱也回头看了眼,她坐在马上,对上姜行温润的眼眸,犹豫了下,张嘴冲她做了个口型。
姜行一愣,姜菱却收回了视线,扬起缰绳,叱了一声驾。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那个红色的背影越来越远,姜行闭了闭眼,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到有些喘不上气的难过与怅然。
她看懂了姜菱的话语。
“再见了,行儿。”
马车骨碌碌前行,逐渐看不见那站在城门处的几个渺小影子,即将踏过花田旁的饮马桥时,姜菱却忽然吁了一声。
车队停了下来。
纪行止蹙了下眉,还没发问,帘子就被掀开,姜菱探进个脑袋,面色犹疑道:“姐姐,好像有人在等你。”
纪行止怔了下,牵着她的手钻了出去,抬眸瞧见了孤零零站在桥边的妇人。
她已经快忘了,她有多久没见过秦若兰了。
女人苍老了很多,不见从前富态模样,形销骨立,看见纪行止,眼睛便忽然一亮。
纪行止之前偶尔听说过,那件事过后,秦若兰被纪骞与纪荣林赶出了家门,后来纪骞身体越发虚弱,瘫在床上,纪荣林便又把她找了回来,负责照顾纪骞。
但想来,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纪行止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下了车,独自朝秦若兰走去。
两人面对面站着,却一言不发,好像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沉默,秦若兰不安地打量她几眼,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你要走了啊?”
纪行止嗯了声:“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她眸光闪躲,抿了抿唇,哑声问:“你成亲了,我也没送上什么东西……”
“不需要。”纪行止平静道:“你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也没必要参与我的婚事。”
秦若兰一僵,眼睛忽然红了,她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哑声问:“你去云州,还会再回来吗?”
“谁知道呢,”纪行止垂下眸,漫不经心地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她脸色灰白,好像大受打击,纪行止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她说不出什么话,便道:“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就……”
“有的!”秦若兰慌张打断她的话,磕磕巴巴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事对你的伤害有多大,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要走了,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有些话再不说就迟了,我这次来,只是想……想给你道个歉,我,我……”
她顿了下,哽声道:“对不起,止儿……是我对不起你。”
纪行止长睫一颤,她缓缓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的女人,半晌,轻声说:“已经不需要了。”
她叹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眼一直紧张盯着这边的姜菱,心里一软,声音也温柔下来:“娘,你太迟了。”
秦若兰怔然看着她。
纪行止冲她一笑:“所以,是时候道别了,娘。”
姜菱一眨不眨地看着纪行止的背影,心里蠢蠢欲动,想要跑过去和她站在一起,但想起纪行止叮嘱的话,她便只能忍住欲望,乖乖站在原地等。
就在她忍无可忍,急躁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要不管不顾冲上去时,纪行止终于转身走了回来。
看她表情还算平静,姜菱松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正要发问,纪行止就伸开手,一把抱住了她,人也钻到了她怀里。
姜菱一愣,下意识抱住她:“姐姐?”
纪行止嗯了一声,抬起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弯起眼睛,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真乖。”
姜菱脸蛋一热,想要问的问题瞬间变得不重要了,她甜滋滋笑了下,也在纪行止唇角亲了下。
纪行止眯起眼,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
“姜菱。”
“嗯?”
“我们回家吧。”
姜菱眨了眨眼,笑逐颜开:“好。”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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