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躺在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脚翘着,了无睡意。
鬼魂是不会睡觉的,当然也不会做梦,但她还能思考,还能回忆,兴许是受那则布告的影响,阿宝忽然记起了自己封后那一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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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元年九月初八,阿宝被正式册立为后。
而在她封后前,赵從和朝臣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这事要从赵從的父皇,太宗皇帝说起。
赵從未践祚前被封为宣王,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个业已成年的兄长,若不出差错的话,皇位是怎么着也不会轮到他手上的,他自己也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乐得当一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这世间总是充满了变数。
祐安七年,太宗皇帝与太子因在政事上意见相左,爆发激烈争吵,太宗盛怒之下,将手边一枚玉石镇纸扔了出去,恰好砸中太子额角,登时血流如注,虽没要了太子性命,但秉性柔弱的太子被父皇吓得从此患了失心疯,满嘴胡言乱语,再也处理不了国事。
太子疯后,皇位本该由二皇子靖王继承,只不过这位王爷偏好女色,而且宠爱妾室,致使妾室生出觊觎之心,意图下毒谋害王妃,不料掺了剧毒的汤水却被靖王误服,就此殒命。
连失二子,让太宗皇帝备受打击,身体大不如前,王朝不能没有继承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子赵從身上。
赵從那时还不叫赵從,叫赵承浚,他是已故昭容苗氏的儿子。
那年阿宝已经嫁他为妻,跟随他从扬州来了东京,赵從为了她,散尽家中姬妾,对她有求必应,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给她摘来,那是阿宝婚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什么也不必想,只用享受赵從对她的宠爱。
大抵世间的事便是如此,阴极阳衰,一切美好若是过了头,便会很快迎来衰败。
赵從没有变心,但突然砸到他手里的皇位,将他砸昏了头,让他意外之余又喜不自胜,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人会不想做皇帝,更何况是赵從这样的天家子弟。
但很可惜,他若想做皇帝,还缺一个条件。
他需要一位有门第的妻子。
自大陈立国以来,经太.祖、太宗两朝,共出了六位皇后,其中太.祖皇帝的贺氏、王氏、和宋氏,太宗皇帝的尹氏、符氏和李氏。这六位皇后无一不是出自将门,其中符皇后更是显贵,她的父亲是宣武军节度使,魏王符彦书,历经梁、唐、汉、周四朝,可谓世代公卿之族。
这也就基本奠定了皇子们的择妻标准,正妻一般要从将门之中挑选,以便笼络武将,拱卫皇室,减少国家不安定因素。
有这个标准在前,当初阿宝嫁给赵從就嫁得颇不容易,她一个扬州城里的歌妓,若是做妾室,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阿宝不愿为妾,赵從只得在她的身份上作了文章,让她认扬州知州李祈为父,更名为李婉,入了李家族谱,以李祈养女的身份出嫁。
若赵從一直是个闲散王爷,此事便没什么大的干系,可皇位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头上,这件事的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阿宝身份造假的事很快捅到了太宗那里,太宗皇帝下诏斥责李祈,将其贬为滁州知州,并命赵從休妻,为他另选了枢密使薛范成的三女儿,也就是薛蘅为妻。
阿宝自然不乐意,在王府大闹一场,赵從要休她,她便吵着闹着要回扬州,赵從却又不肯放她走,二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终以阿宝的无奈妥协而告终。
明光元年三月,赵從休嫡妻李氏,改娶薛蘅为宣王妃。
明光元年八月,太宗皇帝举行了自唐以来近百年未曾举行过的立储大典,册立三皇子承浚为太子,更名为“從”,任开封府尹。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赵從登基为帝,第二年改元熙和。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赵從立太子妃薛氏为贵妃,废妻李氏为皇后,朝野大哗。
第5章 新后
若都人有印象,应该还记得熙和元年,那一年是在动荡中度过的,朝野出了不少大新闻。
老皇殡天,新帝即位,政权逐步实现平稳过渡后,百官便奏请官家册立皇后,赵從曾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要立阿宝为后的意思,无一不遭到了激烈反对。
理由也不过是那些老调重弹,拿阿宝的出身作文章。
“一介歌女,哪可堪为国母?”
“位卑无以服众,德疏无以胜任。”
还有一些更过分的,阿宝已经不想去回忆了,总之这些糟老头子骂起人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就好像他们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就只学会了骂人似的。
赵從做出第一回 试探后,便知朝臣的意见不是那么好改变,他想了另一个方法。
臣僚们说,阿宝出身寒微,他便为阿宝换个出身。
权发遣开封府事李邺中恰好姓李,且出身高贵,祖上出自河间李氏,魏晋时代曾任中书侍郎,此后历代为官,有谱牒为证。
赵從想让阿宝与他叙个族谱,还暗示他若是阿宝的同宗,将有高官厚禄予以报答,不料李邺中却断然拒绝了,这让赵從十分尴尬,将他寻个由头贬出了东京,倒成全了他的清名。
后来,赵從还想在其他李姓官员中寻找可以合作的人,但这回是阿宝不肯干了,那些大臣看不起她,她还不想跟他们攀亲戚呢。
赵從无奈之下,只得手写了立后诏书,可诏书递到中书省,当时的宰相吕逸看过内容后,随手烧了。
这无疑是朝臣们对立李氏为后的又一次反抗,而这次终于惹怒了赵從。
七月,吕逸罢相,牵连门生故旧数十人,此后,朝中凡是反对立后的臣僚,均遭到贬黜,新帝以雷霆之威席卷整个朝堂,让众臣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主。
一时间,朝野恻然,无人再敢发声。
赵從终于如愿以偿地立了阿宝为皇后,但与此同时,阿宝的狐媚之名也越传越响,朝中英才因她为之一空,这大大地得罪了士人集团,也惹来了天下人的物议。
但那时的阿宝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沉浸在成为皇后的欣喜中,与赵從也和好如初,两人就像当年新婚后那般恩爱,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薛蘅不存在、前朝那些讨厌的大臣不存在,阿宝自以为很幸福,直到那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她这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翰林待诏梁元敬,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新后作画。
消息传出,前朝后宫,人人拍手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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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流水,一室静谧。
阿宝平躺在榻上,睁开眼,忽然又发现一件事,原来鬼魂是没有泪水的。
她侧转身子,面朝屏风,上面映出一点梁元敬的影子,他的侧脸如绵延起伏的山岭。
阿宝伸出指尖,顺着那线条在虚空中描摹,忽然坐起身,下了床,绕过屏风来到梁元敬身前,因为鬼魂没有脚步声,所以没有吵醒他。
梁元敬的睡姿就跟他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双手交叠于腹部,他也不打呼,只有侧耳细听,才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房中虽未亮灯,但月光足以照明。
阿宝蹲下去,抱着膝盖,仔细观察他的睡颜。
梁元敬确是生得不错的,面若美玉,鼻梁高挺,嘴唇温润,撇去他们之间的那点成见不提,倒也算得上难得的一位清雅贵公子,想必很招东京城里的小娘子们喜欢。
不过,梁元敬可有妻室?
阿宝记得自己认得他时,他还是没有的,不知道这些年娶了妻不曾?也许他那幅宝贝得不许人碰的画里,画的就是他的心上人?
这个呆子居然也会有心上人?
阿宝一时心头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试探着伸出手,想扇他两耳光,但最后不知怎么手没落下去,只隔空碰了下梁元敬纤长如鸦羽的眼睫,喃喃自语:“你当年,为什么不肯给我画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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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阿宝所料,三日后,梁元敬接到官家旨意,宣他入宫为新后作画。
阿宝侧坐在毛驴上,两脚无聊地荡来荡去,语气尖酸地道:“我说什么来着,还什么位卑才疏,画院人才济济,不会轮到你。哈!梁大人,脸被打得疼不疼?我劝你尽快想想法子罢,别又用你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太假了!”
梁元敬手里牵着毛驴,侧头问她:“你是如何猜到的?”
“这还不好猜吗?”阿宝翻个白眼,“薛蘅跟我斗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得胜了,坐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皇后位子,自然事事都要跟我这个前辈比较,当年给我画像的是你,她自然也要找你。”
“原来如此。”梁元敬恍然。
阿宝道:“你明白就好,想到抗旨理由了没有?”
梁元敬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为何要抗旨?”
“……”
阿宝一口气没吸上来,朝后一仰,险些从驴背上滚下去,“你……你什么意思?!你要给薛蘅画像?”
“官家旨意,不能不遵。”
“……”
官家旨意?去他奶奶的官家旨意啊!
阿宝彻底炸了,几记连环脚踹上他的后背:“当初让你给我画像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给我画像,你说身体不适,给薛蘅画像,就是‘官家旨意,不得不遵’了?梁元敬,我跟你有仇吗?我是借了你的钱没还,还是扒了你家祖坟啊?”
虽她并不能踢中,梁元敬还是认真扶了扶头上官帽,道:“都没有。”
“……”
阿宝快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弄疯了,干脆大嚷道:“我不管!不准你给薛蘅画像,你要是敢给她画,我……我就……”
她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威胁梁元敬的,她是个鬼魂,揍都揍不了他,思来想去,忽地脑中灵光一闪。
“我就变成恶鬼吓死你啊!”阿宝吐舌头扮个鬼脸,恶狠狠恫吓道。
她可是吊死鬼,很凶的。
梁元敬别过脸,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听到没有啊?”阿宝在后面追问。
“哦。”
“哦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青年温和的嗓音回应道。
阿宝这才作罢,躺在驴背上看起了蓝天白云。
到大内宣德楼,早有引路的小黄门早早在门外候着,见梁元敬牵着毛驴不急不缓地走来,赶紧几步抢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绳子:“哎呦,梁先生,你怎么才来,这有驴子也不骑,皇后娘娘都该等急了!”
阿宝从毛驴上翻下去,没好气道:“瞎了眼么,当然是因为你家娘娘我在驴背上啊。”
梁元敬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冲小黄门彬彬有礼颔首道:“烦中贵人久等了。”
“先生言重了,请跟小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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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殿是皇后的居所,位于禁中深处,已接近皇城后门,后面便是御花苑,西边是睿思殿,本是大内藏书之所,但因太宗皇帝勤勉政事,酷爱读书,经常在此读书至深夜,便将此处当作了寝殿。
到赵從做皇帝时,也时常宿在这里,不过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离阿宝近一些。
后来他们关系恶化,他便搬去了更远的凝晖殿,阿宝憋着一口气,也不主动去找他,若没有大型宫宴,二人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上一次。
重返故地,一切倒也没有多大变化,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庭前种了牡丹花。
阿宝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充斥着她和赵從吵架的回忆。
“梁先生到了。”
一名侍女打起水晶帘子,喜笑颜开地迎了梁元敬入殿,又亲自为他捧上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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