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良久,久到让燕诗二都要几乎以为他这位已然有了老态的师父,现在就像是一个庄严遒劲的木雕,而不是一个人,更开始怀疑自己将这样一条消息给他带回来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却忽然听到元十三限问道:“无情是否当真失踪了?”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闻过无情的消息了,甚至失踪的时间还要早于京城中生乱的时候,”燕诗二回答道,“我专门让人去打探过了,甚至还跟孙总管那边确认过,无情上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是在捉拿周笑笑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又哪里会想得到,即便是蔡京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还对他多有倚重的赵佶其实是由无情假扮而成的。
所以这个失踪还真是个说得过去的情况。
元十三限闻言冷笑了一声。“他的弟子可真够不长命的。”
别人未必知道,元十三限这个同门又怎么会不知道,诸葛神侯的弟子可不只是四大名捕这四个。早于无情拜入诸葛门下的小寒神萧剑僧,当年卧底在凌惊怖手下的时候身份是还不曾暴露,却因为凌惊怖盯上了萧剑僧的未婚妻殷动儿,便让手下的鸟弓兔狗四位将萧剑僧给杀害了。
这个死去的弟子对诸葛正我来说无疑是一生的遗憾。
现在无情忽然失踪,倘若又有传闻他在熟山地界出现,本不该在此时贸然离开京城的诸葛神侯,也确实会选择孤身前往。
元十三限不要太清楚他这个师兄是个什么个性。
而既然这种机会落到了他的手里,他又怎么能够不借此铲除掉这个自己最大的对手。
哪怕他让人探查到诸葛神侯此时身在神侯府中,而不是出了城,他也更相信另一方传达过来的消息,认为那个仍旧在神侯府中的,不过是诸葛小花布置下的障眼法而已。
何况谁又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这个没有半点官职在身的人动手,拿他开刀又有什么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走一趟值得。
若是诸葛小花并没有去熟山,那么他这个没甚事情可做的人就权当自己是去踏青散心好了。
朦胧的秋雨之中,他一手撑着一把纸伞,另一手握着他的拐杖,带上了从鲁书一到齐文六的六个徒弟,踏上了前往熟山的路。
熟山虽在京城的西北方,却并不像是艮岳园林一样与京城接近。
出京城后又走了三十多里地,才见到了这熟山群峰的影子,又过了止爱关后,他的面前才出现了熟山山口的巨大石岩。
这块巨大而完整的岩石经年累月攀援的青苔泥土,甚至生出的两三棵小树,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座微缩的山。
现在这座山上淋漓的雨水将整块岩石都浸润成了深色,又不知道是何处落下的红泥,让这慢慢汇集在岩石凹陷缝隙内的水流泛着一抹红色,就仿佛是有血水流淌下来的样子。
跟在元十三限身后的大弟子鲁书一直觉这并不是个好迹象,却看到自己的师父用拐杖敲了敲这岩石,这数年间越发喜怒不定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容,“这不是个好征兆吗?”
鲁书一顺着他的拐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正是这岩石上盛开的一朵野花。
现在这野花上浸着一层血色,又在渐起萧索之气的秋风中,像是下一刻就要为风所攀折的样子。
“诸葛小花,诸葛小花……”元十三限又冷哼了声才继续往前走。
这个在他看来无疑是个好征兆的信号,让他原本因为这个让他头上腿上旧患都一并引发的天气,而蒙了一层阴云的心情,现在也有了几分拨云见日的痛快。
在看到前方有冒雨登山此刻回返的樵夫经过的时候,他又上前拦路,问询是否有见过形貌如诸葛神侯这般的人登山。
被拦住的樵夫仿佛被元十三限等人的气势所震慑,哆嗦着回道:“您这么说的样子的人,小人真没见过,我今日就只见到了一个人,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我同他说雨中登山危险,他却说他是要找人的,冒这点雨算不得什么,又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腿脚不便的俊俏公子哥,我说没有,他便登山去了。”
元十三限的眼中喜色一闪而过。
“他往哪座山去了?”
这樵夫打量了他半天,似乎生怕他是追杀那位老人的仇家,却又被他身上的煞气所镇住,最后还是小声回道,“就是那个最高的折虹锋,前些日子就那边有点奇怪的动静。”
元十三限朝着那处陡峭的山峰远望,雨势转大之中,只看得到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凌霄而上的山峰剪影,他却无端有种那山势正与他的势剑相互呼应的感觉。
折虹,折虹,断的正是诸葛小花这个在京中气贯长虹之势的人。
他虽然未必相信什么谶语,却也觉得今日所遇上的都是好征兆。
这也让他毫不犹豫又迈开了脚步朝着山中追去。
折虹峰确实无愧于是这熟山群峰中最为陡峭的一座,即便是武林高手要想轻易在这登山之中以轻功纵行,只怕也不太容易,起码元十三限的几个徒弟不那么容易。
他自己急于上山见到诸葛神侯,更觉得自己这些年间不像是诸葛小花一样有被诸多俗事缠身,习武的时间和精力要远胜于他,即
便没有身后的弟子也能与诸葛一战,便手持拐杖也攀登的速度奇快无比,却丝毫没顾及他几位弟子的脚力。
行到了山腰的位置,他的身后就已经只剩下了两道脚步声。
雨声敲打在山道上,折虹峰这种过分陡峭的地方又大多不是会有人常走的,路面的青苔被沁湿后打滑便更不好走。
他虽然没回头也知道,此刻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大概就是他的大弟子和四弟子这两位了。
鲁书一跟随他最久,学的是手上功夫不错,但内功也最深,完全可以靠着特殊的运气立足,而另一个便是从他这里学去了丹青腿的赵画四。
果然他紧跟着就听到鲁书一开口问道,“师父要不要行慢一些等等后面的师弟?”
“不必等了!若是诸葛小花从另一面下山,这群山万壑之间又要到何处去寻找他的踪影,这是我杀他最好的时机!”
让元十三限笃定于这个判断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并不分明的脚印。
以诸葛神侯的脚力若是在这青苔之上留下什么清晰的脚印指向山顶,那对元十三限来说才没什么可信程度,但若只是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又痕迹新鲜的脚印,却极有可能是这位忧心于弟子行踪的老人,在偶尔歇脚的时候留下的。
“我看戚姑娘实在是把元十三限的心态摸得很清楚了,八无先生不必这么担心。”戚少商从山壁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山洞中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眼看元十三限执意相信自己的判断,继续甩掉了后面的四位弟子,要往山上赶去,不由感慨了一句。
温丝卷倒不是不放心戚寻这个钓鱼的法子会被元十三限识破,现在人都已经被她引来到山上了,他更不必担心这个。
他只是觉得戚寻以温丝卷和戚少商以及孙青霞之前在易水江上有过配合,现在正好一组来对付掉队的六合青龙正好这样的理由,让他们两个才相认的兄妹分作两路去了,稍微有点心情不爽。
这种不大愉快的心情,就变成了他在看到后方姗姗来迟的四人时候,一种甚少在他脸上出现的捕猎者的神情。
兵分两路也无妨,能趁早解决这些人,他就可以上山去了。
“小欠。”
孙青霞很不想被叫这个名字,听起来还是有种店小二的既视感。
但他欠钱还欠着人情,也只能由着温丝卷这么叫。
“看到那两个用剑的家伙了没有?一个是元十三限的二弟子,一个是他的六弟子,哪个是哪个的反正我也记不住,那个飞星传恨剑和君不见剑诀弄得这么文绉绉的也没什么意思,你和戚大寨主一人一个解决了吧。至于剩下的两位——”
温丝卷袖中□□即便在风雨之中也并不影响他的施展,他不会让叶棋五的飞棋和顾铁三的拳脚有出手的机会的!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戚少商便已经抢先一步跳出了山洞,他断臂的伤势对他的影响早已经不剩多少,如此峭壁湿滑之地,也并不影响他以一剑一落千丈挥剑而过,正扫向了燕诗二的方向。
突然有个人从头顶上跳下来,这几人的队伍实在难免一乱,可还不等他们将武器拔出,另一道纵横肆意的剑气也紧随其后地扫来。
有埋伏!
燕诗二瞳孔一缩。
若是他们这边是这样的情况,师父那里岂不是也应当如此?
他不敢多想,多想只会让他想到这诸葛神侯赶赴熟山的消息还是他汇报上去的,若是让师父在这番偷袭之中受了什么伤,只怕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更何况戚少商也丝毫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
青龙剑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玩意!紧随这剑招而来的正是一招一心无二。
天心派剑术尽数以一字命名,戚少商自己绝无分神之意,他的对手也同样
没有分心的机会。
燕诗二只觉得自己剑上的雨势更重了,仿佛尽数汇聚在这一剑中朝着他覆压了过来。
已经走在了前面的元十三限也觉得这雨有点重。
落雨几乎将伞面给击打出一个个凹坑,又被料峭山风意图掀翻伞面,让他实在握着不太顺手,他便干脆将这把伞朝着一旁的悬崖丢了出去,任由风将油纸伞给卷了出去。
没了遮蔽的伞面,这落拓秋雨打在他的身上面上,带来一阵让他觉得自己确实已经上了年岁的冷意。
可也正在此时,他看到了前方的登山道尽头,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戴着个斗笠遮雨,正在往上走去。
诸葛小花!
或许是因为雨势让这一片天地渺茫中各种声音都归入了沉寂,只剩下了雨声,便掩盖掉了后方的脚步声,也或许是诸葛小花实在担心他那个断了腿的徒弟去往了何处,元十三限发觉对方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而是在稍作停顿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或许他也老了……”元十三限嘀咕了句,但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人听到这句话。
当年他们一道做捕快的时候,后面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动静都是瞒不过他们的耳朵的,哪里像是现在。
不,他已经不该再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现在正是彻底掀翻掉他头顶这阴云的时候!
他前方的诸葛小花维持着落脚稳定的步子往前走,他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
在他身后的鲁书一看到的,便是元十三限在距离诸葛神侯不过数步的位置,忽然将根拐杖化作了一支气势盛极的利剑,朝着对方的肩头狠狠地劈砍了下去。
他的轻身功法本就绝佳,在这种心怀多年间怨怼的情绪,含怒而来的状态下,更是有种急如电光的快,然而这一剑并没有打中实体,砍中的却只是一片衣服。
正穿着这衣衫,也正是诸葛神侯身形之人,忽然以缩骨功灵活地滑了出去。
元十三限目光一沉,这人不是诸葛小花!
在元十三限一杖势剑落空的同时,戚寻撤出了九幽神君友情贡献的改换骨骼身形之法,从这乔装出的诸葛先生换回了自己本来的状态,而她反手甩出的长绫一把卷住了元十三限的拐杖。
这长绫扫来可并不只是禁锢而已,伴随着绫光倒卷而来的落雨,仿佛也颗颗都有了逾越千斤的力道,像是为这绫布化作的弓弦发力之后,朝着他的脸上弹射而出。
如此近距离之下让人猝不及防的发难,若是换做旁人只怕难躲,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面湿滑的状态下。
但他到底是元十三限。
他折身一拧已经避开了这特殊的暗器,一线杖上剑气凌空点出,正扫向了戚寻的方向,而他的另一指,并指作刀,正是仇极掌的掌剑之势,将这骗他上得山来的诸葛神侯乔装,给一掌劈成了两半。
残存的掌剑之势,甚至依然在朝着戚寻所在的方向扫来。
一道剑气,一道掌力。
她并未收回缠绕在一线杖上的含光绫,而是扬袖甩出了另一道长绫,缠绕住了高处从山石之间伸出的树枝,将自己借力拽起,正错开了这两道足以将她击下山崖的剑掌双击。
元十三限还没想通为何这个看起来与他并没有什么纠葛的人,会选择利用诸葛神侯这个幌子对他出手,却也并不妨碍他在此时选择继续抢攻。
对方有备而来又如何,莫非他脸上有道疤,便当真是个任由人划破脸皮的软柿子不成!
然而正在戚寻借着含光绫拉拽而上,甚至意图从他手中夺过一线杖的同时,一道几不可闻的气息忽然从斜地里窜出,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道绝不容忽视的凌空爪劲,分明暗藏雷击电掣之威。
而这个发出这一道似是攻
势又似乎只是要扼住他半边发招的特殊爪劲之人,元十三限见过!
六分半堂的低首神龙!
又一个意外之人!
六分半堂在和金风细雨楼的交手中落败,狄飞惊本该随同雷损身亡才对,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伏击他,还是身法奇快,出招也尤其狠辣的招式。
大弃子擒拿手身为天下擒拿手法之中的魁首,即便被他抓住的只是一道衣袖一缕头发,都有可能被他趁势而上地朝着死穴逼近,元十三限又如何敢放松对他的警惕。
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狄飞惊此刻的神情过于呆板,只听从的是别人的号令做事。
他作势的急退之中,干脆舍弃了手中的一线杖,一掌拍出,将它化作了一支飞箭朝着戚寻飞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并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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