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响声里,他掌心的伤口鲜血溢出,沿着筋骨凌厉的手腕滑下,润透污白凌乱的袖口。
姜时念呼吸混乱灼热,没有余力去害怕那条蛇,只是迷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从来都高洁不染尘,游刃有余的沈延非,一身骤雨血污,苍白里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凶暴狠厉。
她意识迷蒙,找回身体里最后的力气,定定凝视他,脸颊边泪水滚烫,微弱喊了一声:“……老公。”
老公,你敢相信么,我在这个死地,居然实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愿望。
下一瞬她就被人彻底失控地箍进怀里,他手指要按进她的骨头,血肉被碾磨得酸痛,胸口里被挤压窒息,他仍然在狠烈的抱紧。
那道低沉声线,已经在夜风里碎裂不堪,碾满砂石。
“别怕,老公来了。”
第26章
在冬天的深山冷雨里绝望地困了八九个小时, 姜时念身体里的热度早就掏空,不过是硬撑着一丝找不到落点的意志。
在死亡来临前,她掉进熟稔又陌生的怀抱, 他失掉从容柔和,不断揉按, 她不能呼吸,要被捏软了嵌进对方胸口,岩浆似的体温铺天盖地,流遍她冻僵的四肢,把她从冰窟拽进熔炉。
那丝摇摇欲坠的意志, 好像突然落到实处, 不需要再疲惫的强忍, 可以放任自己被他烧断。
姜时念脱力地闭起眼, 睫毛再也抬不起来,头垂下垫在沈延非肩上, 唇动了动, 到底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在他坚硬的手臂间往下滑,失去意识。
姜时念像做了很久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跑, 大口喘息,低头茫然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崭新的高中校服,捏着一张微微汗湿的社团申请表, 忐忑敲响了一间昏暗教室的门。
教室里, 浓稠夕阳漫进大片窗口, 眉眼冷厉的少年颈边带伤, 在微微尘埃里侧过头, 这一生第一次跟她撞上目光。
然后她才知少年的盛名传遍学校,她混在无数同龄的女生中,偶尔从教室窗口望见外面经过的那道轮廓,修长挺拔,浓墨重彩,与她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跑过高一迎新晚会,在散场的后台角落里跌倒,被冰冷手指提起后领。
再踏着哗哗水流跑过一个暴雨的傍晚,怀里抱满学校艺术节剩下的花束,按照任务要分给社团每个人,他是全校仰视和畏惧的金字塔尖,没人敢轻易去招惹,她迷茫被分到这种烫手山芋的重责,搂着大捧铃兰,站在他面前,局促盯着他湿漉漉的鞋尖。
后来他高考毕业,高居榜首,在学校最后一次跟她擦肩,她站在右边攒起勇气叫他一声学长,他丝毫没有停下,黑色背影在她视线所及处一步步远离,黯淡,打破,裂成无数碎片。
等姜时念再次睁眼的时候,视野里一片花白,身上酸痛,脚腕上火辣辣的疼缓解了很多,只是没规律的泛着胀意。
她懵了好几秒,才逐渐看清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窗口对着她的方向,帘子拉了一半,外面天色略阴,但确实是下午的光景。
姜时念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一时提不起力气,哪里都像要散架,她又回了回身,目光稍微转移,触及到身边的人,才意识到她不止在病床上,还在沈延非怀里。
一张病床的尺寸有限,她右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被他手臂紧紧揽着。
他合着眼,眉心收拢得很深,敛起的唇上有些细小的干涸血口,漆黑睫毛低低压着,右侧太阳穴贯穿到耳骨的那道浅淡伤疤,在这个角度也有些显露出来。
姜时念胸腔里滞灼着,怔愣看他侧脸,梦里和现实的轮廓重叠又割裂开,少年像是一瞬撑开骨骼,气息沉凛,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清醒,出神般很轻地叫了一声:“学长。”
沈延非一如当初,依然眼帘垂着,没有回应她。
姜时念这才慢慢定住神,挥掉那些梦里不甚清晰的残片,意识完全醒了过来,马上被昏迷前的情景填满。
她能把梦撇开,但撇不开垂死之前,沈延非踩破一地断枝,刀刃穿着毒蛇扎进她颈侧树干里,把她无度抱紧的画面,她喘了几口气,稍微动了动,想看一下他手上的伤口。
她隐约记得,当时他腕上一大片鲜红血迹。
但她刚一抬手,看似睡着的沈延非立刻撩起眼帘,急促朝她看过来。
姜时念意外,她刚才喊他,他不动,她以为是太累睡着了,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清醒着。
沈延非对上她潮湿目光,侧身过来摸她额头,又抚了抚她颈窝的温度,接着掀被起身,轻握了一下她受伤的左脚,哑声问:“疼吗。”
姜时念眼神下意识追着他动作,轻轻摇头:“不怎么疼了,也不发烧。”
她说了长句,才察觉到嘴唇好像有点肿了,带着明显的刺疼,她想不到什么理由会这样,最后只能猜测可能野外低温,身体出现很多异常反应。
沈延非深深看她几眼,手在她头发上摸摸,没有再继续抱她,下床给她把被角掖好,让她再睡会儿,他去找医生谈她的情况。
姜时念盯了会儿他的脸,总觉得他在刻意隐藏什么情绪,至少现在看来,昏迷前见到的那个沈延非,失控狠烈,更像是一场幻觉,现在这个已经收整干净,有条不紊的矜雅沈老板,才是真正的他。
姜时念碰了一下沈延非的右手,翻转过来,看到上面触目惊心的伤口,最深处已经见骨。
她眼瞳不禁紧缩,牙关发颤。
那时在山谷里看到他出现的心情,再一次席卷上来,把她缠紧。
沈延非略一挣脱,把手抽回去,指腹蹭蹭姜时念的脸颊,轻描淡写说:“忘了,现在去处理,不用当回事。”
接着说到她的事,他才语气凝重:“你失温又受伤,好不容易醒过来,别乱动,好好躺着。”
他站在床边,没有立刻走,半低的眼瞳凝视她,塌成一片的动荡还是无法做到彻底掩饰,等她目光看过来,他才若无其事错开,俯身收敛的亲亲她额角,转身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有人寸步不离守着,负责这个区域的护士一直在不远处打转,等到沈延非走远,她才敢呼出一口气,推门进来。
她快步小跑到床边,给姜时念做了基础检查,确定体温已经正常,叮嘱说:“基本平稳了,不会有危险,幸亏你身上装备够好,不然真的很难说,看另外一个送来的女生,就比你严重,你脚腕只是挫伤,用了咱们的特制药,应该过几天就没事了。”
该讲的讲完,护士才摘下口罩,深吸口气,眼睛忍不住发红地问:“穗穗,你还认得出我吗。”
姜时念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名字,意外地睁大眼,嗓子里还含着沙:“俏俏?!”
林俏一见她反应,激动地点头,抓住她手:“是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很难有机会了。”
姜时念抬了抬身,又被林俏按回去躺好。
她情绪太强烈,有些语无伦次:“昨天急诊送来山里走失的患者,我一看是你,差点吓死,你现在好红啊穗穗,我总能在电视上看你,而且你居然会跟沈学长结婚,你以前不是跟他没什么交集吗,我看到新闻的时候震惊死了,还有昨晚——”
姜时念比她更错愕。
林俏是她当初在孤儿院里唯一的朋友。
两个小姑娘同龄,性格又像,互相作伴讨生活,穗穗和俏俏都是孤儿院的院长随口取的,但却是她们的第一个名字。
她六岁被姜家收养,就改名姜时念离开了孤儿院,被迫跟林俏断了联系,后来上了高中,两个人巧合重逢,都第一时间认出彼此,隔壁班离得很近,感情自然也越来越深。
但林俏知道她当时的身份和难处,是绝对不能把孤儿院长大的身世泄露出去的,所以尽量和她保持距离,不敢太亲近,更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只有放学后人少的天台楼道,小姐妹才会见面说一说彼此秘密。
穗穗这个名字,一定程度是也是禁忌,不能跟外人提起。
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中传,林俏成绩一般学了护理,大学相隔远,生活更远,林俏懂分寸地主动疏离,也就渐渐各自安好。
没想到在云南边陲的医院里再次遇见。
林俏边说话,边探头往外看,确定沈延非没回来,才继续关心问:“你一切都好吗,别的我不惦记,主要是姓蒋的那个混蛋,后来没再回来欺负你吧。”
姜时念眼睛一暗。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对她提过姓蒋的那个人了。
早就沉埋在她不愿回首的记忆里,现在突然被掀起,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
当初蒋家在北城如日中天,作威作福的二少爷蒋勋,小小年纪跟着迷信的父亲一起,去接管了那家据说能旺财运的民营孤儿院。
蒋勋百无聊赖,却一眼盯上了角落里的她,露出笑容,从那以后三天两头坐豪车摆少东家的排场过来,把她当成戏耍的小猫小狗,想尽办法欺负刁难。
她那时不过四五岁,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噩梦缠身,后来被姜久山收养,她才像逃出地狱,满心感恩地离开牢笼,姜家隐藏她的身份,也断了蒋勋找到她的渠道。
没想到高二下学期,她意外发现蒋勋就在隔壁临校,因为打架伤人留过级,只比她高出一届,她自保地躲着,蒋勋终究还是在某次联合运动会上看见了她,一眼锁定,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一天好过。
蒋勋知道她底细,更知道姜家对她的严苛,禁止她养女身份泄露。
他拿这个做威胁,让才十四五岁的她受尽精神折磨,后来他不能满足,也不再是当初只想欺辱的小孩子心态了,他有更恐怖的权势和武器,来让她崩溃。
她跟姜家父母直接讲过,但那时蒋家跟沈家在北城齐名,根本招惹不起,叶婉怪她自己太招摇,惹来难缠的麻烦,后来甚至一气之下表示,如果最后真闹出什么没有廉耻的事来,就让她干脆去死好了,不要玷污家里的名声。
直到她忍无可忍的高二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进山去玩,她预感到蒋勋会跟去,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甚至偷偷带了刀。
然而那个夏令营,竟然做梦一样的在平静里结束。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有很多她根本触碰不到的真实,发生在她完全不知道的黑暗里。
等回到学校,高三的学长们也回校取录取通知书,她在人群里见到一身黑衣的沈延非后不久,就在同学间听说蒋勋突然得了重病,生命垂危,极其惨烈,被蒋家紧急送到国外治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她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几年后在大学里才完全走出那段阴霾。
她始终以为是巧合,后来商瑞告诉她,当年其实是他,看出她的危险,暗地里求家族长辈帮忙,动用了很多力量和交换,才说动蒋家把蒋勋这个祸害送走,不许回国,至于重病,只是一个托词而已。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除非了解内情,很难作假。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会真的对商瑞放开了心防,决定接受他。
现在再提起这些,都已经是过眼云烟,相隔很远了,远到她记忆模糊,不再有任何的波澜。
姜时念轻声跟林俏说:“不用再提那个人了,他消失得很彻底,对我早就没有影响,想起穗穗这个名字被他叫过,我都很难受。”
“姜时念”其实不是她,“穗穗”才是她。
只是这个名字,也早已淹没进时光尘埃里,除了小时候唯一的玩伴,经年过去,没有人再知道。
林俏忽然想起什么,安慰地拍拍她:“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除了我和那个混蛋,还有一个人也知道穗穗的,不过相隔这么久,现在多半忘记了吧。”
姜时念吃惊:“……谁。”
“你老公沈学长啊。”
林俏眯起眼回忆,压低声。
“就是大概高二上学期吧,有一次咱俩放学在天台说话,我叫穗穗的名字,你还说,像花穗一样活着就很好,在哪都能长出芽,后来那天我先走的,下楼撞上沈学长,吓得我腿都软了,他应该是路过碰巧听见,没什么表情地低声说了一句——”
姜时念的心从林俏开口起,就在抑制不住的开始缩紧。
林俏道:“他说,原来叫姜穗穗。”
像有一把羽毛,突然塞进姜时念的胸口,想到这个无人提及的名字,居然曾经在沈延非的口中出现过,只觉得不可置信又离奇。
对那时候的沈延非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巧合,一句随口,可能转过身就没印象了。
但这竟然是唯一一次,有人连名带姓这样叫她。
好像姜穗穗是一个正常完整的名字,代表她不能对人提起的童年,也代表她长到今天的一生,不用避讳不用启齿不了,没有“姜凝”的影子,不用时念时念,“时时念着亲生女儿”,她只是她自己。
姜时念扎着针头的手背微微绷起。
从昨天到现在,生死边缘到这张病床上,她能清晰看到自己,有什么竭尽全力压在心底,束缚绑紧的东西,被撞出让她手足无措的破口。
医院楼下的诊室里,跟姜时念的主治医生反复确认过她醒来就没有问题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复,沈延非才得空处理了手上那道伤口,身上可能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都不重要了。
他出来后,没有马上回病房,在步梯间转角处的阴影里咬着烟垂眸,等待右耳中那阵最大的噪声过去,才折了没点的烟扔进垃圾桶,走进另一个医生办公室。
中年医生见到他,忙站起来客气打招呼,小心问:“用过药,今天有一点好转吗。”
沈延非略点了下头:“还好,不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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