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他又打你?上次你被揍惨了。”
贺图南说:“你好像挺高兴的?”
展颜站住:“我高兴什么?我不高兴,你要是被打死,那我也会死。”
贺图南发现,她的情感还是那样极端,她说这个时,不是玩笑,那神气,真的能一头撞死似的,她看着不像这么激烈的人,但一开口,还是跟少年时一样,只不过,他很久没听她这么讲话了。
两人到了车里,展颜就不说这种话了,春风,春光,春花,全都隔在了玻璃外头,她说你给我们打钱了吗?每个阶段都要打钱的,有预付款,方案完了又该打钱。
“你不会扣我们设计费吧?”
贺图南慢条斯理弄着安全带,他深深看她两眼:“我没乱扣人费用的毛病。”
“那你真是圣父一样的甲方。”展颜看他头发吹乱了,又想笑。
贺图南做不到抽离这么快,他沉默着,展颜便开始说自己想给村小设计教学楼的事,他好像在听,谁知道呢?
“你怎么不说话?”
“挺好的,这活儿对你来说不难。”他说了一句。
“不用太复杂,我得跟施工图组学着,回头石匠们看不懂图纸就麻烦了。但我觉得得有个图书室,到时你能捐一批书吗?圣父?”她这会儿特别想跟他开玩笑,心情好,俏皮话就也多。
贺图南凝视前方:“别这么喊我,我不是,你要我做什么我去做就是,但别这么喊我。”
“你生气了吗?”展颜看他没什么表情,收住笑,“对不起,我忘记了我们不是以前那种能开玩笑的关系。你一生气,就会把人扔下,我不说了,要不然,你会让我下车。”
贺图南皱眉:“我在你心里,都成这种人了?”
“你是。”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沉默了会儿,见她已经在看风景了,说:“我回来,冒了很大的风险,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做什么,利益都是放第一位的。公司一群人跟着我,都要吃饭的,我自己也要吃饭,可能有时我做事跟你理念会有差异,比如博物馆的事,你可能心里对我不以为然,我也接受,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等我有更大的选择空间时,也许能更尊重你一些,我尽量做,希望你还能给我那样的机会,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他说的非常恳切,但没有卑躬屈膝讨好似的,大大方方说出来,态度很鲜明,展颜轻轻摆弄相机,低声说:“我也没怪你,我从来没在这种事上怪过你。”
贺图南点了点头:“多谢你体谅。”
“你为什么辞掉工作?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你在投行,更应该知道经济危机这些事,我不太懂,可你懂,你懂还要冒险。”展颜侧过身,想弄明白这个事儿,他在事业方面,她就没清楚过他的想法,计划。
贺图南说:“在投行干的累,太累了。”
“回来就不累吗?”
“不一样的。”
“徐牧远说,其实投行更适合你,你也有能力往更高一层走,你回来,大家都不理解。”
理解这个事儿,才是世上最难的,贺图南降下车窗,一手伸出,春风从指缝间溜走,他张了张五指:
“一个人心无挂念,又无聊,就想找点刺激的事情做。”
他本质上确实不够安分,追逐是天性。
展颜说:“你如果失败了呢?穷困潦倒,负债累累,怎么办?你想过吗?你本来有很好的前途。”
想太多,事情反倒不能做了,他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从十八岁开始,有几件大事都等着我做选择,我很快拿定的主意,像赌徒一样,我这次回来也是赌,可能命中注定,我就得这么过日子。”
“如果你将来有了家庭孩子,也还这么着吗?”
“我娶不到爱的人,是不会结婚的,”贺图南余光瞥了瞥她,“我不会像爸,哪怕我孤独终老,也不会跟别人在一起,我做不到。”
展颜心里轰隆隆的,她没继续问,又觉得他仿佛根本没回答。
“还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我跟徐牧远那天去北区,你为什么生气?我们前期调研时也去过的,我不是第一次去北区,你应该知道。”
贺图南说:“没什么,当时有点乱,心情不太好。”
“那年我去测绘,你就不让我去,很担心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忘,是不是?”
贺图南默认了,但不打算多谈:“回去想吃点什么?”
“我问你话呢,”展颜说,“你其实还是把我当小孩儿,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想关心你的时候,都无从下手,我想跟你分担,你很少给我机会,都是你会怎么样,你计划所有。你跟贺叔叔非常像,什么都要包揽了,他把我当女儿,我还能理解,你呢?你也把我当女儿吗?”
贺图南把车子往边开,拐进小路,直接停到了谁家的麦田旁,也不说话,一把勾过她脑袋,疾风横雨般的吻就摧落下来,展颜下意识张嘴,接纳了他。
两人不晓得吻了多久,他鼻息拂过耳廓:“你把我当什么?”
第82章
这么一问,展颜不说话了,她也说不上来,甚至,觉得刚才说太多,管他做什么呢?贺图南见她不说话,自己说:
“我跟你,先把关系弄清楚了,再谈关心不关心,怎么相处的事情。”
他一直觉得她脑袋不清楚,当然,没说清楚的也不止一件两件。
不过在四野无人的乡下接吻的感觉却是很好的,贺图南习惯都市,灯红酒绿,乡野就不同了,有种回归自然的感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间横着男男女女的吃喝拉撒,真是太原始了,几千年其实都是这么过的。
他想,一定得跟她在什么玉米地小山坡做一回,贺图南被这个念头弄得微微笑一把,放开展颜,驱车回城。
回去后,贺图南给设计院付款付的特别痛快,一分不扣,杨师傅说这么善良的甲方不常见,又说到底是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做事更讲究。
也不晓得他以前在外面都怎么跟人打交道的,展颜神游,在大家的嘈杂声中安静想事。
开春后,院里接的项目比往年少,但还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除了新世界的项目,还有政府的活儿,展颜被邵师傅的小组叫过去,负责方案的玲姐,突然流产,请了假,她得接手。
邵师傅跟杨师傅年岁相仿,技术上有差距,两人平时客客气气,其实不太对付。把展颜喊来,她很快觉得不对劲,方案一天一个要求,改了又改,比甲方还难伺候,加班连续加一周,最后,邵师傅说,还是第一个方案更好些。
邵师傅有意为难她似的,她摸不清,杜骏是邵师傅带的,他不用加班,也没人让他加班,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展颜觉得这点很不好,可很多单位,都有这种人,除非在私企。
周五这天,杜骏把方案又给了她,说领导不满意,他阴阳怪气道:“新世界到底看中你什么了?钱给的那么利索。”
展颜问:“哪个领导不满意,邵师傅吗?”
“你别管谁,让你改你就得改。”
“我去找邵师傅。”她站起来,杜骏把她肩膀一按,“你可以周末改,晚上有个饭局,邵师傅带我们过去。”展颜甩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麻烦你别动手动脚的。”
杜骏手一伸:“好,我不动。”他这话带着点狠劲儿,目光投过来,令人讨厌。
她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去吃饭,但要跟甲方沟通,她还是去了,杜骏开的车,带着两人。展颜问邵师傅不是说用第一个方案么,怎么又变了。邵师傅说,杨启明把你惯坏了,设计永无止境,这点你们在学校老师肯定也教过的,哪个不是反反复复的改?
“小展啊,你这才毕业不到一年,还有的学呢?这才到哪儿?”
他悠悠教导完,问杜骏杜局最近很忙吗?也不见一起钓鱼了。
展颜没兴趣听邵师傅跟杜骏攀交情,到了饭店,一进屋,清一色的中年男人,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多人,一见她,那些人来劲了,特别有劲。
“来来来,美女,坐这边。”
“老邵,你们设计院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以啊。”
杜骏给她指了个位子,说:“你坐那儿吧。”
是两个中年男人之间,她不去,在靠门的地方坐了:“这儿就行。”
“哎,哎,那儿哪行呢?哪能让美女坐个上菜的位置,来,里边坐,没事儿的,到这边来。”
邵师傅说:“小展,过去坐吧。”给她丢了个眼神,展颜好像傻子,一点都领会不到,就坐原处。
饭桌上也没人谈方案,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要么大谈特谈国家政策,经济形势,吹不完的牛皮,扯不完的废话。展颜在烟雾缭绕中坐的难受,只能吃菜,吃菜也吃不安生,大家开始敬酒了。
她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场面话是听过的,翻来覆去,就是“不喝不给我面子。”这些人的面子在哪儿不晓得,但里子是要藏好的。
邵师傅让她给人敬酒,她说自己不能喝,杜骏抢过去,站起来,颧骨已经喝红了:“这杯我替展颜喝。”他一饮而尽,叫好声不断,杜骏又给她斟上,说,“够意思了吧,你再不喝,可就说不过去了。”
灯光下,他眼里跳跃松针,展颜微笑摆手:“我真不行,我酒精过敏。这样,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了。”
杜骏笑着拆台:“什么时候过敏的?杨师傅带你吃了那么多顿饭,没听说你过敏。”说着,手里酒杯绕了半圈,“知道你大美女,是不是看不起李局他们啊!”
邵师傅又劝了她两句,展颜说:“我不是看不起,今天大家在一起吃饭高兴,如果因为我喝酒过敏,闹的去医院,不是破坏大家心情吗?”
杜骏坚持让她喝:“行,那就意思一下,这么点儿总行吧?”
一桌子的人都在看,展颜摇头:“一滴不能沾,真不行,”她不避杜骏已经不耐烦的模样,一板一眼说,“过敏严重会死人的,去医院破坏大家心情,要是死了人,那不是更糟?”
杜骏脸色铁青,他不知道展颜说话这么厉害的,真是小瞧她,桌上安静一瞬,很快有人说,不喝就不喝,给美女要点饮料吧,喝饮料,喝饮料。
她出来去洗手间,杜骏尾随,酒气熏熏问:“展颜,你装什么呢?我就不信杨启明带着你,你也敢?清高是吧,清高你别呆设计院,自己出去单干,我看你单干是不是就不用参加饭局了?你只要想在社会上混,就别一天到晚装纯。”
“我觉得,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展颜也不生气,慢吞吞说完,手指着,“我去女厕所你也要进吗?”
不甚明朗的灯,却照得她像一面光芒暗涌的镜子。
饭桌上的男人没了劲,因为女人太死,再漂亮的女人她一死,就不妙了,这样的场合,需要人骚一骚,动一动,眼波流转,娇声细语,嗲嗲喝酒劝酒,这饭局才有滋味。女人是最好的下酒菜,白瞎这张脸,这么个身子了。
邵师傅觉得展颜跟杨启明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带这号人出来,真他妈后悔死了。
但他还是笑眯眯的,跟人又吃又喝,谄媚着。一行人出来,喝得站都站不稳了,彼此拉手,拍着,嘟囔着,把个过道给占满了,服务员都没法过。
隔壁包间闪出条缝儿,露出张脸,微微笑着,衬衫领口解了,是贺图南,贺以诚也在,父子俩正跟人谈事情。公司正忙招标的事情,在场的,全是贺以诚的人脉关系网。
她先看到的他,疑心是,再看一眼,真的是,等服务员出来,门一关,全部隔断了。
屋里人恭维贺以诚,说贺图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贺图南当年差点成状元,念的数一数二大学,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笔荣耀,能翻出来评头论足。
贺以诚在饭局上也是非常有酒品的,风度不改,举手投足没一点油腻的气息。他这些年,够传奇,茶余饭后也要被人议论的,不过,九十年代过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贺以诚说,我这儿子年轻,又一直在外头,他有干劲什么都想闯一闯,不知道这里头的艰辛。
桌上的人笑呵呵说,孩子大了,有几个还能由着父母的?年轻人多闯闯没什么不好的,老贺你家大业大,图南有个什么这不有你兜着吗?怕什么。
一屋子的笑谈,展颜什么都听不到,她好不容易出来,呼吸旧空气,邵师傅杜骏跟这群人又是一阵寒暄,那些人,还要关心她怎么走。
等全散了,邵师傅教育她,说她这样不行。
“我也这么想的,今天晚上您说跟甲方沟通方案我才来的,看样子,没什么需要沟通的。那版方案,我改了一周,您说还是第一版好,现在又要改。邵师傅,我觉得我真的是能力不够,实在干不来,您再找别人吧。”
展颜说完,邵师傅听愣了,杜骏反应很大,吼她:“展颜,你还想不想干了?”
她静静看着对面眉眼狰狞起来,她想,还是图南哥哥好,他才是男人,他从不会这么丑态毕露的,他聪明,执行力强,像松柏那样,风吹雨打都摧折不了,他也不会跟女孩子大吼大叫。
只不过,他会掉头就走。
她想着图南哥哥,图南哥哥就出现了。
贺图南跟贺以诚也结束掉饭局,一群人,最多微熏,没人烂醉,彼此握握手,说几句私密话,可以道别了。
父子俩,几乎一样高,都风姿秀挺的,展颜扭头看见两人,就再也不会跟邵师傅杜骏说话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