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彦牵起她的手, 快步往旁边走, 到达一片空旷的场地。
场地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物, 任何人接近都一览无余。
距离他们最近的哨兵在三十米之外, 听觉再敏锐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距离之外听到正常说话的声音。
宋妍觉得事关重大,她不自觉地踮起脚,把邹彦的肩膀往下压,凑到他耳边极轻极快地耳语:“上次那本书会不会是间谍放的。我之前说的竞争理由太不充分了,这种手段不可能是军人的行为。只有外部敌人才会这样,除了间谍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她脚跟落回到原地,眉头紧锁地盯着邹彦。
邹彦心中一动,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抱歉,其实那天你让我提醒齐副营长的时候,我已经让他去向政委汇报这件事情了,内部看法也和你推测的一样。因为是军事机密不能告诉你,没想到你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情,是我不好。”
“啊——”宋妍微微张嘴,神情将信将疑,“真的?背后真的是那方面的阴谋?”
她现在的心理很奇怪。
当她一个人瞎琢磨的时候,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推测就是事实。当邹彦明明白白告诉她间谍这件事就和她瞎想的一样时,她反而开始觉得不真实。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嗯。”邹彦再次肯定,牵起她冰凉的手回去接小田。
他发现宋妍一直在刷新他的认知。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充分明白她的才能和可贵之处的时候,她总能够再次打破界限。
很难想象一个生在树湾队,成长时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高中的人会拥有这么敏锐的嗅觉。他自己会在当晚听到宋妍的话立刻反应过来,得益于出身在军人家庭的耳濡目染,还有在军官学校和部队多年的训练和实战得来的经验。
而宋妍在县城高中显然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的确确得天独厚,这也是一种天赋。无论是当时从杂志立刻联想到齐梁玮遇上恶性竞争,还是像现在这样更加接近本质,宋妍的每一步都出乎他意料,让他觉得自己在挖掘一座宝藏。
“喂。”宋妍停下脚步拉住邹彦小声说,“可是这太离奇了吧。齐梁玮他只是一个副营长而已,为什么间谍要从他下手分化内部力量。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他们这样做的话,即便能目的达成也百分之百会暴露。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搏个大的,去动摇根本力量。”
当她顺推的时候,会带有主观意识用一切痕迹去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现在她得知了答案倒推,反而能够跳出来,客观地驳斥自己的观点。
“阿妍说的每一点都正确。”邹彦见宋妍目露疑惑,仿佛已经不知道哪里对哪里不对,补充道,“我是说,从阿妍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一直到上一句,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正确但矛盾,所以,真正的事实并不是表面这样。一定有更底层的东西,让看似矛盾的表象变得统一起来。”
宋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所以我们无所不能的邹副团也不知道?”
邹彦摇头。信息缺口太大,不能够靠推论补全。
“算了,既然政委他们知道来龙去脉,我这个小人物就不用操心这种事情了,天天瞎想也无用。嗐,果然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不要否定你自己,没有你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爆发出来呢。”
如果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人发现那本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书,她会主动向政治部报告吗?邹彦觉得不一定。
就算管理员去汇报了,政治部不像宋妍这样关心着自己的朋友,未必能联想到钱圆圆和齐梁玮身上。
这件事的走向太多了,如果没有宋妍,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形都有可能发生。
“知道啦。小田!”看到绽放出童真笑容的小脸,宋妍觉得自己立刻被治愈了,那些事情就暂时清出脑子吧。她放开邹彦的手跑向小田。
“小舅妈!”小田和他的亲亲小舅妈双向奔赴。
宋妍拉起小田的小嫩手对邹彦说:“我今天不想做饭。”她用“你看着办”的眼神觑邹彦,语气中带着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撒娇。
“遵命。”邹彦的心瞬间就软了,他拉住小田的另一只手,“我带你们去吃食堂,来了这么久你还没去过呢。”
几天来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彻底被击碎成粉末,宋妍终于轻松了。
她兴致盎然地四处观摩。食堂是一座平房,外表平平无奇但占地面积很大,能容纳几千人同时用餐。
打住打住,不要去想任何与数字有关的事情,宋妍在脑海中提醒自己。
她非常有军人家属的自觉,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必须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愚昧的家属。早在决定和邹彦结婚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觉悟。
邹彦找了一处空位,让宋妍和小田坐下等,自己去打一家三口的饭菜。
在他去排队的时候吃完饭的郑爱国看到了宋妍二人。
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嫂子,小田,你们今天怎么来食堂吃饭啦?”
“郑叔叔!”小田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笑得露出小白牙。郑爱国大手撸了一把小田的头顶,见时间充裕,便大剌剌坐下。
宋妍说:“我今天有事来不及做饭,所以带小田来找邹彦吃食堂。郑同志吃完了?”
“我吃过了。”郑爱国道,“原来是这样。嫂子天天做饭太辛苦了,咱们食堂的东西也还不错,可以经常来吃吃。”
宋妍笑道:“我还是喜欢吃自己做的,想吃就得不怕麻烦。”
郑爱国点头:“所以说我邹哥幸福。自从娶了媳妇儿,吃饭都变积极了,时间一到就跑回家。唉,真让人羡慕。”
“你这样不也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吃什么打什么。邹彦可不行,我买什么菜他就得吃什么菜,全由我安排。”
郑爱国拍掌笑道:“看来邹哥也有他的烦恼。还是嫂子会说话,别人只会催我也去找个对象。”
邹彦端着饭菜回来就看见郑爱国聊得正欢,他把东西放下,问了和宋妍同样的问题:“你吃完了?”只不过语气和意义却完全不同。
郑爱国不是真傻子,接收到了邹彦的暗示。他站起来,耍宝地双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请我们邹哥落座。”
小田看得咯咯直笑。
这边其乐融融,部队里就“胜友”一事开了无数次机密会议的大领导们还在议事。
一位靠一身功勋升到副旅长的同志脸红脖子粗地怒吼出声:“三天之内,必须把人揪出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在部队里还有人敢用这种小伎俩办事。这是小看谁呢?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都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怒发冲冠,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都被震起来了。副旅长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疼,幸亏多年来共事已经习惯。其他人也是这个态度,愤怒得很,只不过不会像这位副旅长一样情绪外放罢了。打量部队是外面呢,魑魅魍魉的脏手段。
这就是政治部主任压住底下的干事不让动的原因,没有领导发话,他们没必要管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有些人就是年轻,抓不住本质。
政治部主任今天也被叫来参会。他听到这件事时属实震惊了。他知道背后的问题必然不简单,但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走向。
政委抬手压下示意大家别激动:“现在事件是定性了,但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能轻举妄动。谁知道有没有后手。”
“哼,管他什么目的什么后手,全都控制住,我看谁还能有后手。”副旅长梗着脖子,恨不得立刻带人出去办点实际差事,他就不爱开这些破会。
“根据邹彦同志提供的信息和指挥部的分析研判,这件事的确是冲着齐梁玮去的,只是这背后的目的……”
类似性质的事件不光影响着驻地近期的行动,还影响着远在首都的邹志远和方立华夫妇。
“报告首长,信和包裹都取回来了。”警卫员双手把信呈给邹志远。
邹志远接过被已经被人拆开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方立华抱怨道:“半个月前的信给那帮人转一大圈,现在才拿回来,一点效率都没有。这要是搁那时候得耽误多少事儿。万一宋妍他们有什么急事,岂不是黄花菜的凉了。”
邹志远摇摇头:“慎言。”
方立华道:“为什么那些阴沟里的臭老鼠又开始活动了,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邹志远沉默不语。
他处在那个位置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西北那边似乎到了关键时刻,老鼠们急了想跳出来搅浑水。因为老鼠们的活动,连他们的来往信件和包裹都被严密检查了。
“行了,别生气,气大伤身,看看你儿子儿媳妇写的信。”
方立华的脸色这才转阴为晴,接过邹志远手中的信。
扫到前两行她摇摇头:“你瞧瞧,又是这省事的两句话,多写几个字怎么他了。‘保重自己’、‘不必挂怀’,真是亏了他回回用好大一张纸。国家应当印一批只有半截的信纸,专门给邹彦这样的人用,省得浪费了。”
邹志远道:“你想让他多写字就告诉他,他还能不听话?”
“呵呵,强扭的瓜不甜,我才不做那种事情。”
继续往下看,方立华读到了宋妍写的内容。说毛衣很合身,又柔软又暖和,马上就能上身了。还说自己在部队很习惯,讲了和小田相处的点点滴滴等等。
方立华这才笑开:“宋妍比邹彦会写信。内容好,文采也好,字也好看。”最后那句话就纯粹是滤镜。
邹彦和宋妍的字一前一后,对比十分明显。宋妍的字体是前世写了十几二十年作业练出来的,工整秀气有余而风骨不足,邹彦的字铁画银钩自成一体,颇有气势。
邹志远倒是认同前面的话:“儿媳妇读书多,写的信自然得体。谁能想到十几年前偶然的约定竟然能促成一段好姻缘,儿媳妇还这么优秀。”
“可见这都是注定的,该是谁的跑不掉。宋妍合该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方立华很是得意。
“哟,小田还写了呐。这画儿画得不错。”方立华继续往下看,“哦,画的是宋妍给小田做的衣服,用邹彦的旧军装改的。难为那孩子心灵手巧,我真想早点去看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
“最迟年后,肯定能过去。”邹志远给她吃定心丸。
“但愿如此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道他们那里有没有受影响。等去了怀省我们把小田接回来,我对不住邹仪,只能好好陪着小田,看他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方立华忍不住擦擦眼角,努力平复心情,“还有宋妍,她才刚结婚就要带孩子,难为她了。我真是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邹志远拦住妻子的肩膀,轻轻拍两下:“别急,我们稳住了孩子们才能安心。”
“来,看看孩子们寄什么东西来了。”他打开包裹,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东西。
等拿出夹在语录中的照片,他眼睛一亮,连忙碰碰方立华的胳臂:“快看,这是邹彦和宋妍的照片。”
“我看看。”方立华立刻倾身上前,“宋妍可真漂亮,这小两口太般配了。你瞅邹彦笑的,心里指不定怎么嘚瑟呢,娶了这么好的媳妇也不说谢谢我们两个老人撮合。”
“这回你高兴了?”
“高兴,高兴!这相片儿肯定是宋妍要去照的,也是她寄来的,邹彦没这个心思。还是她懂我们,我不就想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儿吗。你拿过来,”方立华直接从邹志远的手里抽走照片,“让我仔细瞧瞧。”
她拿过邹志远的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照片:“宋妍没戴上手表,这是不喜欢还是没收到啊?”
“肯定是没收到。”邹志远分析道,“他们都穿得这么正式,指不定就是领证的时候在宋妍的老家拍的,那时候手表还在路上呢。再说了,就算你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也要相信售货员的眼光,她们每个月卖几十上百只手表,哪一块卖得好哪一块卖得不好自然门清。”
“行了。”方立华用手肘拐他,“我不就白说一句,也值得你讲这一大堆。”
邹志远一顿,心说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怕你因为儿媳妇没戴手表心里失落,不知好赖。
“明天我就去照相馆,问问这相片儿怎么保存最好,然后框起来挂上。”方立华心满意足地说。
“我明天有事,让小李和你一块去。小李,明天行吧?”
“报告首长,没问题。”
方立华小心地把照片放到一旁,读完信看完照片的她终于有心情去翻包裹:“老邹,看,这是两对护膝。军绿的给你,我要这个白色的。”
方立华坐回沙发上,把护膝放在膝头,用手压了压。宋妍没在信里面说护膝是她做的,老两口是何等精明的人,联想到她给小田做衣服,自然知道这对护膝是她的手笔。
“老邹,这护膝真厚实,里头的料足得很,肯定是宋妍做的。瞅瞅这针脚细的,我就做不来这样细致的活儿。下回我得和她说,我们什么都不缺,哪用得着她辛辛苦苦做。就算做,一个戴在里头的护膝也不用费老大的劲做得这么精细。做针线活儿可伤眼呢。”
“他们有缝纫机你忘了?儿媳妇的一片孝心,你非要那么说当心她误会你的意思,人家可是高高兴兴给你亲手做了护膝。”
“我们家的人我知道,不会那么傻的。我们写信出去是不是也要被拿去查看一遍才能寄走?”
“恐怕是。”
方立华嘟囔道:“算了,看就看吧。让他们都看看我儿媳妇多好。回头我再给他们准备点什么寄过去。”
邹志远制止她:“还是算了,我们寄过去他们倒要想办法回礼。一来儿媳妇说了什么都不缺,二来频繁收到大包小包也太张扬了些。”
方立华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得打消了念头:“那我们多写信。不仅要写给宋妍,更要和小田联络,不然我担心小田到时候不愿意跟我们回来。”
“小田像邹仪,不会无理取闹的。”
方立华无力地将双手放在膝头:“我倒不怕他不乖,就怕他太乖。邹仪和邹彦就是太懂事了,那时候我总是忽视他们。”
邹志远揽住她安慰:“好了,别难受。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好好把握住当下。”他们一家人迟早会在首都团聚。
怀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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