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副表情我居然开始熟悉,我有点烦他这样看人,从来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知道,他是在想什么的。
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就那么谁也不服谁,彼此心知肚明的。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和以前不一样,没往日那股唬人的劲儿,特别亲和的,他眼神回避,拿筷子戳戳碗,示意我,“快吃。”
新鲜了,这人还会不好意思呢。
我看他这样,也笑了,新鲜了,头回有股占了上风的感觉。
“这家你常来?”
“是。”
“哦对了,我听你叫舅爷来着。”
“算是吧,远房的,远近都跟着叫舅爷。”
“好吃,我们俩今天沾你光了啊。”
“哟,还客气上了。”
“不过叔叔啊,您这岁数大了,老这么大鱼大肉的可不敢啊。”
“……”
“这,这都,嘌呤啊你看这,是不是,三高啊什么的,痛风啊,到岁数啦,可得小心着。”
“我就不该带你来是吧。”
“那不是啊,我年轻啊,我们意还长身体呢,我们俩可以。”
“你们吃着我看着呗。”
“那倒也不是,回头,让咱舅爷给这蒿子秆啊什么的,给叔叔多来点,多吃青菜,来,我伺候着您。”
“行啊,都叫‘咱’舅爷了,那这是外甥媳妇儿点菜,那咱舅爷得送啊。”
“好家伙,感情你说远近都跟着叫舅爷的,这都是外甥媳妇儿啊,您还没把舅爷吃穷呢?”
“舅爷家大业大的,几盘蒿子秆还不在话下。”
……
“哎哟二位冤家,快别跟这臭贫了,舅爷来送蒿子秆儿了。”也不知道舅爷是不是旁边听了一耳朵,真端来盘蒿子秆,我看了怪不好意思。
“我们俩这扯闲篇儿呢,您快别客气,都吃差不多了!”
他在旁边倒不吭气儿,只顾着看我尴尬他好捡乐,一句也不帮我说,舅爷送吃的他也不客气,只管接过来闷头吃,还要跟我分享一句,这冰粉特好吃,你尝尝。
两个嘴损的凑到一起,一顿饭吃的就像说相声,郝意在一边听着我们俩打哑谜,半懂不懂的一会儿跟着笑,一会儿又发懵。
“可以啊,还是叔叔有经验,这种事儿舅爷看来也没少见吧。”
“行了啊,小姑娘家家,别臭来劲,”他低头喝一勺冰粉,看看窗外,“一会儿你们干嘛去?”
“哎不是?我臭来劲?”
“看鱼去不去?”
“你别打岔,你说谁臭来劲?”许是这顿饭给我吃上劲儿了,我都忘了他唬人的时候,筷子一落瞪着他,非要争个上风那劲儿又来了。
“去!”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我这妹妹可真会赶时候接话。
他看看我,看看郝意,又捡着笑话了。
“你呢,臭来劲。”他瞅着我,眼角带笑,好像是问我,实际是逗我。
“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我先去开车,你们俩吃完了下来。”
我仰头看他,他伸手按在我脑袋上呼噜一把,给我脸扭到碗面前,“赶紧吃。”
我看着眼前的冰粉,忽然就愣在了那,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摆在那里孩子脸蛋儿似的红彤彤,果冻一样一勺下去晃晃悠悠,搁在嘴里小心咂摸一口,直滑溜着就不见了。
郝意在旁边叫我,催着我说想去看鱼。
我低着头没看她,只又尝了一勺,“这冰粉,挺甜的。”
附近有名的一个花鸟鱼市场,一路上我见他也是轻车熟路的,过来很快就找到了个停车位,领着我们走小门,上二楼,直奔着哪儿去了。
可能是赶上假日,又是初雪,大下午的人挤人。
我领着郝意,他又像薅小鸡儿似的扯着我胳膊,扯在他身边。
我问他,“这你也熟?”
他四处张望着,点头回应我。
“因为你妈妈让你养绿植?”
“对,养久了,老来。”
我摇头,“叔叔精致啊,这活物我都不会养。”
“我看你也不像会养的。”
听乐了,我好笑地挣开他的手,这人今天可没完了这是。
“看你那小气样,走吧赶紧。”他又过来推着我。
我们逛了一会儿,走到一个花棚,他远远地跟老板招呼一声,老板看见是他,从人堆儿里挤出来,俩人对暗号似的,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换盆儿啊,什么土啊,什么肥的,三两句交代清楚,老板就给他拿货去。
“你要不去隔壁看看鱼,”他指了指旁边,“一会儿我也过去。”
“你还养鱼?”我诧异,“您今天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你俩可以养着试试,”他没接茬,倒是看了看郝意。
“好啊好啊!”
我无语,“这可是我家。”我斜眼看着意。
“啊……姐看看嘛……”
“你别那么小气,看看去,特好养回头教你们。”
他推了我一把,我看他忙也不跟他斗嘴了,跟郝意去了隔壁。
这屋人气也旺,一屋子各式样的缸装满了五彩斑斓的大小鱼群,来的似都是他那样的熟客,熟门熟路对着暗号,三两下选好鱼和配料,老板要么拿个塑料袋一兜,要么盛进个小缸,麻利装好。
老板是个敞亮人,看我们眼生,又看着像不懂的,紧热情着介绍,也不忽悠我们。
“姑娘没养过鱼吧?想养个什么样的?”
我摇摇头。
我看中间有个缸,缸里的鱼很是漂亮,长长的尾巴,花色斑斓,还没等我问老板就接话,“这个鱼可不好养,要盐水,还得喂活食,体质娇气爱生病,咱们要是新手来的,别养这种,难伺候。”
我点点头,“可是真好看。”
“那是,好看的都不好养。”
我又往旁边看,“这个呢?”
“这个也不行,您看这面墙的,都是又贵又娇气,爱生病,还得勤伺候,看你们这样像是上班族吧?我估摸着这种鱼你们都养不起。”
我往后退两步,眨眨眼,果然是长得好看的到哪都事儿多啊。
“您看这个。”老板招呼我往一边地上看。
地上摆着一排泡沫箱子,满满的都是红彤彤的小鱼,活蹦乱跳,鱼挤鱼的也很精神,没见有一条病秧子样的,忽而一条动起来,整个缸里就能排成规律的一行行,欢实地一会儿走着蛇形,一会儿又绕着圈,忽而又忽然静下来,缓缓而悠闲,虽然是看着平凡的很,但生气十足,一大群搁在地上,凑在一个小缸里,也没怎么金贵。
它们像是,自己就能活的很好的,不知怎么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精气神。
叫人看了心情爽快,我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十块钱3条,特好养,两三天喂一回,看着水不干净了换一次就成。”
我看了一会儿,有点儿心动,郝意也在一边撺掇,就跟老板说,来三条养养看。
我蹲在小箱边上,认认真真地从上百条分不出颜色大小的小鱼群里,挑了三条自己坚持认为最好看,最活泼的,老板给装了袋,我又选了小鱼缸,鱼食,鱼网,等等若干配件,心满意足地抱着,又继续看着地上那些仍然生气勃勃的红色鱼群。
“选好了?”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我偏头看见他的鞋,点点头把鱼举起来给他炫耀。
“你看!”我笑嘻嘻,咱也是个有鱼的人了,他点点头。
“哟,来了!”
老板跟他招呼,他扬头回了声。
“这回来多少?”
“来个……十斤吧。”
“好嘞。”
话音一落,只见老板蹲下身来,把我面前这箱红彤彤的小鱼整个搬走,跟着又把旁边一箱也搬走。
然后就是去水,上秤,装水,装袋,再拎来一个小桶,把这些小鱼放进桶里,交到他手中。
他在一边却是看也不看,付钱,拎上小鱼,看看我俩,说,“买完了吧,走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原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还要傻问。
“你买十斤?”
“是。”
“干什么?”
“喂鱼啊。”
“10块钱3条你买十斤喂鱼?”
“多买便宜。”
“这是,鱼食啊?”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挪不动步,看看怀里刚刚产生点感情的漂亮小鱼,紧紧把缸抱在怀里,扭过身去瞪视着他。
“你离我鱼远点。”
他好像装了半天总算绷不住了,当场哈哈大笑,那声量共鸣直达天花板,引得路人回头注目。
直到上了车我还是紧紧抱着鱼不肯撒手,仿佛隔壁坐着的就是那菜市场的杀鱼凶手。
“你把鱼放后备箱吧,我后面有专门放鱼的,你这么抱着再洒了。”
可是又让他捡乐了,他就这么笑了我一路,得了便宜还卖乖。
“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你买的是这鱼呢,我回回都去他们家,捡便宜的买几斤,能喂好一阵呢。”
我说不出话,这把算我败了。
郝意今天要回学校,我们预备先送她,走到一半黄总突然来电话。
我顿觉不好,一般没事儿黄总从不打我电话,更何况还是假日,接起来,果然是项目出了状况,要马上去公司。
“行,那这么着,妹妹不急,我先送你,然后送妹妹,你结束了跟我说。”
“那麻烦你了。”
我也没心情跟他逗闷子了,闷头找公司的人了解情况。
到了公司门口,临下车才发现,还带着一缸鱼呢。
我看看鱼,看看他。
“放后备箱去,放这洒了。”
我叹气,不得不放去后备箱,在他那一桶“鱼食”边上,我怎么看着怎么不舒服。
临走了,我又绕到驾驶室,敲敲窗户。
他把窗户降下来,抬眉看我。
我一脸正色,“我跟你说啊,我们这个鱼,虽然品种一样,原来也是弟兄姐妹的。你那个鱼…鱼食呢,它们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但是我的这个鱼啊,它们的命运已经被我改写了,知道吧?我这个鱼它已经不是鱼食了,它已经是宠物了你知道吧。”
他听着听着笑起来,摆摆手,边把车窗升起来。
我赶紧按在窗沿上,压着玻璃,“哎哎,我认真的啊!”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手,停下车窗,皱着眉,严肃起来,“嘶,多大了,夹手啊。”
我愣了一秒,甩甩手躲开,原本也是开玩笑,怪尴尬的。
他又赶我,“走吧走吧。”
我同他告别,一回身,看见公司门口黄总在那抽烟,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我低低头心下懊恼,朝大门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