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小岳就是个笨蛋。
时常在状况外,对于周边不感兴趣地事情,他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也或许是他根本就神经大条到压跟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握着拳,在十步之外的距离瞪他,但我非常明白,上去也只有讨打的份。
阎妈妈正为钱烦恼着。她看似豁达的态度背后,是数不尽的委屈。
近江高中围墙外的农田间小路,小岳从眼前经过还哼着歌,我回想起了三个月前,阎妈妈突然地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场景,从二楼窗户看见一楼的她和母亲,就像是上演老丫环向钱夫人低头认错。
「如敏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真的急需用钱……你知道的……就我们家那个男人……之前玩股票赔了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阎妈妈难易啟齿地低着头,向母亲借钱。
「恩,不意外,像他那种外行人玩股票,我早就知道迟早会亲家盪產的。」母亲居家穿着是一袭名贵睡衣,而阎妈妈却还是那身远远似乎就能闻到菜味的下厨装。
「呵,对对对……他的确是个外行人,不懂装懂,又爱跟风学人家玩股票。」阎妈妈有些諂媚地想与母亲站在同阵线斥责丈夫。
「佳慧,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我也很想帮你,可其实我手边也没多少钱,你知道的,我老公最近医院在扩建,手头也是紧的……」
「其实不多!不多,不多!」阎妈妈有些焦急连说三次,她比母亲稍矮些
,央求的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只要可以让我们撑过这个月的利息就好了。」
「这个嘛……」母亲看似在思考,然后拉出另一个与她无关的解决方案:「你不是还有间公寓吗?」
阎妈妈瞬间拉下脸,面色铁青地绝望看着母亲。
「那间公寓卖掉应该可以还不少钱吧?」母亲淡淡地接着说。
「那是家。」阎妈妈字字清楚地道出,不容妥协地让气氛僵掉。
但立即又用笑声缓解尷尬。
「没关係,我再想办法好了,谢谢你……」说完阎妈妈如同被太后宣判放逐的丫环,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我家院子。
我讨厌这个世界,因为我总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国小、国中时,放学后家里总是没人,我老喜欢跟着小岳家的小吃店蹭口饭吃,阎妈妈的厨艺有温暖的味道,这是家里吃不到的。
与阎小岳相遇之初,是我开始思考人生目的徬徨期。
小学某次学校段考完,我书包里装着几张满分考卷,路过成绩公佈栏的走廊时听见有群同学正在讨论成绩,我赶忙绕路离开,但还是被其中一位同学看见了,远远地我听见他们这样说:
「嘿!你们看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假掰轩』逃走了。」
「考试机器人有什么了不起?」
「哼,会考试所以老师特别喜欢他,看了就讨厌。」
「我跟你们说,我听说他都会偷偷去看考试答案……」
转进另一条楼梯,我奔下楼,假设耳朵能像眼睛,闭起来就听不见外界声音,那我寧可每天都闭着耳朵,上学、念书、考试,制度就是这样,我不明白我做错什么。
「明轩!等等我呀!」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出校门口前叫住我,他的敏捷地身躯硬塞进了我的视线,也塞进了我生活。
是小岳。
「怎么每次放学你都走得这么快?」小岳蹦蹦跳跳地跑来。
「有吗……」因为我讨厌留在学校的间言间语。
「呐,我跟你说,我今天跑赢一条狗喔!我看到牠在睡觉,我就……」小岳猛然地蹬下地面,发出咚的一声,「然后他发疯似的衝过来要咬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啊……」喜孜孜的边走边跟我炫耀。
「喔,好厉害……」我敷衍地说。
当时才国小,大家还是童言无忌的年龄,但我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不忍吐槽这位「自然熟」的邻居,但真心觉得这个住在公寓十楼的同学好烦,我每次都冷淡的回应他,至少唯一跟别人不同的是--他不爱比较成绩。
「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小岳进公寓大门前这样问我。
「……」
「好啦!走拉!我妈煮的饭超好吃的!」小岳揹着书包跃上阶梯,从后面推我上楼,近江公寓是个简陋到连电梯都没有的地方,只能一步一脚印的往上爬,我想拒绝却被小岳「绑架」上了十楼。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阎妈妈亲手煮的饭,而不是母亲前晚留冰箱、需要微波的便当。
「好吃吗?」阎妈妈温柔的声音,让我顿时鼻塞。
「怎么样?我妈煮的饭是世界一流的吧!」阎小岳骄傲的站到椅子上,像个超人举起单手要往上飞去。
「坐下,小岳!你吓到人家了!」
「妈妈的饭无敌好吃!」小岳更夸张地开始手舞足蹈。
倏然地,某种愉快放松的感觉从胃里涌回嘴边,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好几个月以来,首次发自内心地想笑,而不是在班上与同学虚情假意的笑。
「明轩,你不回家吃饭没关係吗?」阎妈妈好奇问。
「阿姨,没关係的,我爸妈都加班到很晚,回去也没有人。」我接过阎妈妈递过来的第二碗饭。
「是喔……」阎妈妈停顿想了一会,然后说:「那你以后每天都来阿姨店里吃晚餐好了,怎么样?」
阎妈妈的微笑像寒冬里的暖炉,我怔怔地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好意不敢做回应。
「耶!明轩每天来吃饭!来吃饭!」小岳又开始毛躁的东奔西跑,顺便帮我表达心中想法。
「小岳!刚吃饱!别乱跑!」阎妈妈训斥小岳,他们母子俩的相处就像故事书里所写的那般和乐融融。
也是我所憧憬的。
母亲与父亲都整天在外为钱辛苦奔波,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书唸好,母亲甚至命令我不需要帮忙任何家事,对我的要求,仅剩成绩必须达到她的理想水平,所以每天当我一个人回到小公寓时,除了念书,能面对的朋友--只有剩下「寂寞」。
那天我放纵自己,在小岳家玩了整个晚上,从客厅到房间,从房间再到客厅,连当天的回家作业也彻彻底底的被我拋在脑后,然后隔天课堂上被老师用讶异的表情臭骂了一顿。
从那晚开始,每日放学我便开始期待去找小岳,即使不写作业也无所谓,终于上初中的某天晚上,被临时回家的母亲发现,家中空无一人,她报了警,与几名警察寻遍学校到公寓的每条巷弄,最后在月亮高掛夜空之时,他们才等到玩兴未消的我,用散步方式回到六楼家门前。
「你跑去哪了?」母亲气急败坏地问。
「我……去同学家讨论作业……」我情急下找了个藉口。
「讨论作业可以讨论这么晚?下次早点回来。」母亲获得了谎言居然不疑有他,在家里东翻西找后,她提起一只装着文件的袋子,又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母亲甚至连冰箱里的晚餐丝毫未动过都没察觉,晚餐在隔天被我带去学校倒掉了。
我的成绩并没有因此而下滑。
即便每天天下课都跟着小岳四处玩耍,吃「阎家小吃店」阎妈妈煮的晚餐,偶尔回家还会遇上从警察局下班回来的阎爸爸,他会在公寓前广场,很有耐心地教导小岳拳击技巧,而我在旁边的树下静静地观察他们父子。
如果可以,我多们希望成为这一家人的一份子,当你的弟弟也好。
上天似乎有感应到我的愿望。
升高中的大考,我因为发高烧而考试失利了。
我甚至无法回忆起是如何进考场、如何完成答案卷的,只依稀记得,上交试卷后,我便昏昏沉沉、奇蹟似地自己走路回家,然后鑽进被窝中睡得不省人事。
直到发觉有人按门铃,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而被单上已是一摊汗水与臭味。
按门铃的不是别人,正是温柔的阎妈妈。
「明轩,怎么今天没来吃饭,你一个人在家吗?」阎妈妈探头看了看屋内。
「恩……」我的头还发胀着。
「你为何脸红成这样?」阎妈妈摸了摸我额头惊讶又问:「这么烫?」
她急忙从我口袋皮夹找出证件,并叫了计程车,来到近江唯一一间养老院兼医院的建筑看病。
而我第一次感受到类似亲情般的呵护。
下课后四处兼差的母亲,最终还是来医院了,但我那时已经在急诊室躺一整夜,药也吃了、烧也退了。
「如敏……」阎妈妈感觉有点吃惊,「原来你是明轩的妈妈。」她神色黯然。
「佳慧,谢谢你照顾我儿子。」母亲的头发不知哪时烫了捲,我现在才发现到。
「你还在做房地產的买卖吗?」阎妈妈把病床旁的帘子拉上,想私底下找母亲聊聊。
「是啊,目前还是兼差性质的,最近很多人都在做,听说很好赚。」母亲有些得意的说。
「我说,如敏哪,有空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儿子吧……」阎妈妈的话立即被打断。
「我会关心的他的,毕竟他是我儿子。」
隔着帘子可以感觉的到,母亲似乎没有很想把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那天,母亲只打给继父说明了一下状况,便为我办了出院手续。
不知又睡了多久醒来,我胸口感觉空空,左右张望阎妈妈的身影,但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翻阅文件的母亲。
「下次遇到什么问题,先打给我好吗?我们家已经有钱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处理。」母亲送我回六楼公寓时的计程车上,依然忙碌地看着手中文件,她脸颊颧骨突出,黑眼圈明显加深,明显长期兼差睡眠不足的样子。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我嘀咕着。
「你说什么?」
「没事。」
升高中大考,我以眾人跌破眼镜的分数考差了,连老师都不可置信地打给父母询问,当继父难得放下手边工作回到家时,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鼻樑掛着方型眼镜,偏瘦些微驼背的身型,左右来回在我房间里踱步,口中是长篇大论,像名将军在为军人作战前喊话。
「一次考差没关係的,我们之后可以再拉回来……」继父似乎不在意我有没有认真在听,一段长时间的精神煎熬后,继父反光的眼镜照向我,并下达一个明确指令:
「你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大考失败,我情愿父母臭骂我一顿,可惜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为我报了各种补习,继父更是把上大学的医学书籍先搬回家要我研读,最后索性直接把家搬到离他医院较近的大房子,他们卖掉住了十几年的老旧公寓,搬到几十公里外、充满五光十色的皇后镇。
「妈就是要你远离那些不好的,只要好好念书就够了。」母亲耳提面命地告诫,「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有钱了。」
她的嘴里,喊钱的次数似乎比喊我名字的次数还多,毕竟她本来就叫「钱如敏」,而继父更是病态的为了医学研究,在家里的一处房间打造了手术室,他想训练我成为一名医生的企图完完全全展现。
在他们面前,我就像是个需要被四处炫耀的魁儡,我一直以为继父只要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就能摆脱被控制的处境。
可惜,似乎没有「弟弟」想投胎来这家。
对于我考差,唯一开心的大概只有小岳,他兴奋地在高中开学第一天,起个大早在公车站前等我下车,然后满脸雀跃地对我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以后要没朋友了。」他憨直地,看起来像是捡到了失而復得的宝物。
我忍不住笑了。也是,再怎么不快乐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小岳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主动搭理我。
近江高中后门,农田小路走到尽头,转个弯,是条有公车站牌的柏油大马路,我还在思索着如何帮助阎妈妈,但成天只知道打架地小岳,此刻像是心情极佳地哼着没听过的歌曲,从我眼前经过。
我们的世界,像是走向了分叉路,而荒唐的是,在两条分岔路上的人,却不是该有的人。
小岳跟一群不良少年,打打闹闹上了公车,那是辆通往不夜城皇后镇公车,也是我不想回去的地方。
却是小岳他们最爱去玩乐的地方。
沿着大马路再走个十分鐘,就到了「阎家小吃店」,我拉开玻璃门进入,穿过满座的用餐区,眼角看见客人们大啖家常菜的满足表情,并谈笑看着掛门口的电视机,熟门熟路地,我直直走进后方厨房。
「小岳,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阎妈妈没有抬头,持续奋力炒着大锅中的菜,炉火旺盛逼得她额头冒汗,零星白发清晰可见。
「阿姨,这边的碗我先洗了。」我假装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自顾自地站到满是污垢的餐盘堆前。
炉火那边炒菜声音忽然停了一下,接着阎妈妈又活力地开口说:「啊明轩,你先去吃饭啦!阿姨都菜炒好了放在外面小桌子上,盖子掀开就可以吃了。」
我轻喏一声,但还是先动手洗眼前成山的碗盘。
有时候,心里总会觉得孤单,尤其是我发现在意的人,心中所思念的对象都是别人时,孤单的感觉会特别明显。
骯脏的餐盘经水流与泡沫洗涤后变得光滑,而我的思绪却还是凌乱的,幸好大脑有着保护机制,它总能在鬱闷时让我想些稍微快乐的事情。
像是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子的瞬间。
当我跟小岳还没决裂时,我总很想直接在走廊上,亲口告诉他家里现在处境,但以小岳的个性大概就也只是回家与父亲大闹一场,增加阎妈妈的困扰。
「阎小岳!大白痴!」
真心话总是不会说出口。
「干嘛?猜拳输了,不开心啊?」小岳大概看到我彆扭的脸,反而勾起顽皮心态地问。
「才不是。」
「你今天怪怪的喔?老实招来,发生什么事?」小岳说着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全身都是肌肉的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
「你……给我……放开!」我用尽全力挣脱。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有困难要跟我说啊!怎样,又有人欺负你?我去揍他!」小岳双手握拳,在胸前朝空气击出几下,接着像条哈士奇在我眼前不停想跟我对上视线,看我究竟发生什么事,而我不耐烦地左右撇开。
「没事……」我先上了公车然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小岳则也一屁股坐上车准备到我家打电动,公车啟动前,我听见后排男同学对着车窗外,低声互讨论着「秘密」。
「喂喂!对面那个就是郑子薇啦!新转来的女生。」
「喔呜!长的不错喔!是校花了吧?」他们发出高中男生独有的说话方式。
「去啦!你去追她啦!」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也是『笑话』哈哈哈!」
正当后排一群男生闹哄哄时,我却被窗外这位女孩的厌世感深深迷住,像是看见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气息的同伴,她绑着马尾、有着乌黑平直的刘海,眼神冷漠到怀疑她是不是刚经歷一场战乱或屠杀。
然而,小岳在我看的出神时说话了。
「唉,为什么大家老是这么在意这个神经病……」小岳拖着下巴嘀咕道。
「神经病?」
「对,就是个神经病。」
我没听懂小岳的意思,就只是再转头望向车道对面,郑子薇走过去的人行道。
郑子薇,她叫郑子薇,好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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