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珠珠年龄小,没察觉,大人没有动筷子她也不敢动,只在一旁剥橘子吃,偶尔痛苦的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母亲等开饭,又瞧新奇事物一样小心的看过季檀星。
对她来说,可能小学的老师都要比季檀星这张脸来的熟悉。
季新川和季檀星说了几句她工作上的事情,看见季珠珠在吃橘子,又让她去给季檀星再拿一点。
季珠珠不情不愿的跳下凳子,过了会跑过来道:“爸爸,橘子都被我吃光了!”
季新川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季檀星就道:“没事,你让她吃饭吧。”
季珠珠立马欢呼了一声,肖萍霜看了眼季新川,刚要动筷子,季檀星就站起来道:“我房间的门没锁吧?”
季新川:“没有——你现在要进去?”
季檀星点头:“你们先吃,我去找点东西。”
季新川哪能看着季檀星一口都不吃就去找东西,他朝肖萍霜道:“你带孩子先吃吧,我陪小小去找找。”
肖萍霜脸色有些难看的笑了一下,然后小声和季珠珠说着话。
季檀星面前的东西从始至终都没动过,她也没管跟在她身后的季新川,径直走到自己曾经的小房间打开门。
里面上好的檀木床整整齐齐,地上也像是被刻意打扫过,房间的角落有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七七八八的玩具。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新年,这个房间该是季珠珠怎么杂乱的游戏场。
肖萍霜的表面功夫做的一如既往的优秀。
季檀星面无波澜的走进去,拉开熟悉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不算小,瞧起来精致又大气。
季新川在背后道:“小小,这匣子是你小时候的吧,你拿它干什么?”
季檀星站起身转过头来:“我今天回来就是拿它的,再不拿走,恐怕迟早有一天还是沦为季珠珠的玩具箱。”
这里面沉甸甸的装着一些零碎东西,扎头发的首饰,发旧的棉花玩偶,那时候人小,东西也小。
从一周岁到七周岁,都是林淼曾经送给季檀星的新年礼物。
季新川身形顿住。
季檀星走到他身边:“去吃饭吧爸爸,季珠珠没你陪着恐怕会不开心。”
季新川吸了一口气:“小小,你要走了吗?不吃饭了?”
季檀星点头:“对,不饿,也趁着不算太晚。”
她朝着季新川点点头就要出去,季新川做了多年刚直的警察,这会嗓音居然微微带着点抖动道:“你和爸爸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吃了吗?”
季檀星沉默不语,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麻木。
季新川绝对是一个优秀公正的警察,但做为一个父亲,却没有那么合格。
窗外雪影飘过,院子里的放炮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从小温顺,但是您应该知道,我的温顺也有一个底线,我希望我花尽心血爱的所有人,也都能百分百的爱我,没有欺骗,没有纠结,赤城又热烈的爱着我,我拥有的太少了,这是我对身边人唯一的请求。”季檀星轻轻开口。
“曾经爸爸也是这么爱着我,我觉得你是完美的,无所不能的,我以为就算自己经常被父亲丢下,但只要家里还有你在,我就永远不是家庭缺失的小孩——我太天真了爸爸,我早应该想到,你的爱会分给别的女人,别的小孩,你会拥有自己的生活,而我,被迫接受残酷现实后,也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季新川表情动容又痛苦。
季檀星低声道:“肖萍霜,季珠珠,这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我的家人在宁坞镇,在郊外的墓地里,我宁愿在除夕夜去找我早逝的母亲,也不愿意坐在你的家里面对假惺惺的肖萍霜,你可以因为季珠珠原谅她,但我不会,我没有资格替十八岁的自己去原谅任何人。”
季新川几乎没有听到过温顺的季檀星说这种烈火焚心的话,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什么时候,已经将失望积攒成了麻木的绝望。
季檀星的手腕发酸,厚实的檀木匣子静静待在怀中。
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好像只是随意说了一些正常的过年的祝词。
季新川居然没有力气再去阻拦季檀星,眼睁睁的看着她来了没多久,一个橘子都没吃上,又带着她母亲的遗物准备离开。
肖萍霜察觉动静,在餐桌那边慢慢站起来。
她开口道:“檀星——”
“你不要和我说话。”季檀星蓦的打断她。
季珠珠给季檀星吓了一跳,她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跑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腿弯。
“大姐姐要走了吗……”她小声道,“妈妈的饭很好吃的,你不吃饭吗?”
季檀星打开门,回头,眼神看过神态各异的“一家三口”。
她垂着清冷的眼眸看向季珠珠。
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从一出生就被捧在手掌心保护着,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人的漫长黑夜,从来不吃外面没有营养的餐饭,也从来不需要打110才能叫回自己的父亲。
都七岁了,上餐桌的时候还需要母亲拉开她的座椅。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有什么别的妹妹,你以后再遇见我,和你母亲一样全当不认识我就行,”季檀星对季珠珠没说太多,她指着餐桌方向,“我也从来不吃放香菜的饭,你自己回去吃吧。”
季珠珠哪里被这样冰冷拒绝过,咬着嘴唇吓得快要哭出来。
季新川抱起她,神情悲伤:“小小——”
季檀星没回应,转身关上了这扇似乎要吞噬她的恐怖的大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雕花的楼道窗外忽然有炮火炸响,除旧迎新,就连时间都轰轰烈烈不回头,一直在往前走。
所以季檀星也不要回头,她不需要一个被分割出来的施舍的爱,也不愿意待在这样一个处处都在无形排斥她的家。
十八岁从医院出来那年,季檀星瘦的只有七十多斤,她至今还记得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一个冷的骨头都要碎掉的寒冬腊月。
她身边只有一直陪着她的殷罗,那时候殷罗连和她大声说话都不敢,唯恐惊到了神经已经分外紧绷的季檀星。
可尽管处处小心,却依旧在医???院门口遇上了季新川带着肖萍霜和季珠珠。
季檀星永远记得那一刻,脑中无限紧绷的弦猛地拉断,又凶恶回弹,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苦苦营造的内心世界彻底崩塌,曾经的生活忽然充满了假象和谎言。
她甚至都不知道人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
十八岁的殷罗气的两眼通红,转头看向季檀星的一刹那,这个一向冷酷的女孩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她哽咽着和季檀星说着什么,季檀星没有听清。
世界破碎重组,是一个伤筋动骨的过程。
那小半年一直陪伴在季檀星身边的三根翎羽被殷罗小心翼翼的塞入她的掌心,似是慰哄。
十八岁的季檀星于是又惊觉,自己甚至连和谢十三的约定都弄丢了。
那是她在宁坞镇,在遇见一切苦难之前费尽心思捡到的太阳,却只能眼睁睁的擦肩而过。
巨大的无力感与茫然将季檀星茧缚在了一个怪圈中。
她与外界断联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堪堪有勇气踏出了怪圈的第一步。
季檀星开始交际,开始主动出门,开始努力经营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不再回曾经的家,没有联系谢十三的那一年,京北的邮信也不再寄过来了。
哪怕她后来再主动寄信,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季檀星觉得,那个浑身傲骨的少年被她狠狠耍了一道,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
但是季檀星只剩下了这一个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情,她时不时想起来那个太阳,又总觉得一个女孩总不能一直靠着虚无缥缈的别人活着。
假如前路无光,那便自己执炬。
这样或许某一天再遇见唯一遗憾的谢十三,也能笑着体面的和他打个招呼。
大朵大朵的雪花一片片从空中坠下,不一会就铺了几厘米的白毯,于冬看着季檀星没多久又从家里出来奇怪问道:“檀星姐姐,你干嘛去?我哥还说一会找你玩。”
季檀星抱着檀木匣子,平静道:“我回家。”
于冬疑惑的挠了挠头,“啊?”
季檀星没再说话,她指尖冻得通红,坚定的一步步离开,又一步步自我拯救。
烟火的光在她背后炸开,五颜六色,好像女孩的背影在发光一样。
可是那光芒却短暂又奢侈,只停留一瞬,便又重归黑暗,隐于人前。
这个时候,谢则恐怕已经快下飞机了吧。
他肯定会吃饺子,或许还有其他的菜。总之,谢则一向潇洒自在,不会和自己一样,努力到极致,也避免不了某些时候的狼狈。
季檀星一边慢吞吞的走,一边漫无边际的发散思绪,警队小区离出口的小川便利店有一截,除夕夜,这条往日里热闹的路上没什么人。
新一年崭新的雪地中,季檀星的脚印落下了小小的一串。
小川便利店灯火通明,主人却不在外面,季檀星走到店铺附近,看到最外围的水果摊上都盖上了一层雪白。
她不知道打不打的到车,雪这么大,又这么冷,时间又如此尴尬。
季檀星慢吞吞的坐在便利店一旁阴暗的路沿上,双手呵了一口热气,慢慢打开她的檀木匣子。
彩色蝴蝶发夹放到现在已经过时,但却是十几年前每个小女孩都艳羡的“奢侈品”。
季檀星捏起它,蝴蝶的翅膀落上雪花,还能轻轻颤动。
【……我们小小就是要做最漂亮幸福的公主,只需要安心等在爸爸妈妈的城堡中,等待着有一天会有最英勇俊美的王子来找你,和你拥有一个更完美的家庭……今天妈妈梳的是双边小辫子,好不好看?】
季檀星紧紧咬住下唇,坐在新年的大雪中,看着那只彩色蝴蝶发夹在颤抖的指尖不知疲倦的上下飞动。
脆弱的情绪到了一个再也关不住的临界点,终于承受不住的找了一个出口宣泄了出来。
冰凉的水珠落在檀木匣子中,打湿了季檀星三岁时收到的棉花娃娃。
她愣愣的抹了一把脸颊,太久压抑自我,就连伤心,都伤心的沉默无声。
小川的便利店,春晚节目的热闹声音透出来,混杂了一点外界的声音。
无垠的雪地中,季檀星那一串小脚印旁边,又一步一步的印上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长巷路灯下,谢则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明明暗暗的走近,因为终于找到了季檀星,胸口不着痕迹的微微吐出一口气。
他面色沉静,悄无声息的走到坐在阴暗角落的那个女孩身边。
手中的伞面大幅度倾斜,片片雪花飘在了谢则的肩头。
他似是不知冷。
季檀星鼻尖眼眶都通红,几息过后,迟钝的察觉到了头上的遮挡。
她微微偏头,看到了熟悉的黑色长衣的衣角,正随着风向拂在她的胳膊上。
谢则本来在默默看向另一边,察觉到伞下悉悉索索的动静才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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