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陆二太爷惊讶了,“你怎么没同我说?”
陆彦生低下头,咳嗽了两声,“请二伯宽恕我不告之罪,其实我大半个月以前就察觉到了饮食中有问题,一直在暗中调查,听雪堂单独开小灶,闭门不与外人交流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查出害我之人,我也是不得已为之,请二伯原谅。”
一时间二太爷什么都明白了,三太夫人、七夫人、周玉早就联合在一处,秘密调查,今天这场大戏不是开场而是落幕,他不知该说什么,面对陆三太夫人尚能摆当家人的架子,面对最疼爱的侄儿反生出愧疚来,“不怪你,是我失察,没有早发现老五的祸心。”
“陆家祖训曰‘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五哥如此若不受罚岂不令祖宗蒙羞,二伯,我打算将此事告去县衙,让律法来审判五哥的罪,陆家子孙定以此为戒,请二伯不要阻拦。”
陆彦生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二太爷还有什么好说的,沉默良久点头应了。
吃过晌午饭后,二太爷及周玉带着陆彦德及那送鱼的憨厚汉子一起去县衙报官,这憨厚汉子一看五爷露馅,当即反水,将五爷是如何收买他、如何指使他将东西送去听雪堂的事情交代了遍,并且强调他只负责送东西,丝毫不知那些食物中带着剧毒。
不管这憨厚汉子说的是真是假,陈五娘与陆彦生都不感兴趣,这一切都交给县衙里的大人们去审问吧,衙役天天和犯人们打交道,什么滑头没见过,审问五爷和这汉子就像吃豆腐一般简单。
终于将下毒之人揪出来了,陆彦生也得以安心的休养。梦草的毒彻底得解,久违的清明之感终于彻底回来,陆彦生很久没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了。
“嘶,周管事,你仔细脚下,不要踩到菜。”
在小娘子的精心伺候下,南瓜苗长得十分茂盛,已经牵起了藤蔓,将预留给周管事通行的小道占了一半,周管事一个不留神,踩碎了几片叶子。他重新到七爷手下做事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可大概是翻.墙翻出习惯了,且绕到前院门去要多走一段路,他贪图方便依旧翻.墙而行。
“七夫人莫怪,下回我一定注意。”周管事赔了罪,然后进屋同陆彦生报告最近的一些消息。
陆彦生面无表情的听完,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对下面的人话一向不多,周管事说完照例自己退了出去。
“等等!”陆彦生突然叫住他,“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翻.墙,犯一次罚一回工钱。”
周管事挠了挠头,就算翻.墙是不好的习惯,七爷也用不着这般郑重其事吧。正想着陆彦生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周管事赶紧答是,然后规规矩矩的从院门出去。
“嘿嘿嘿,咱们七爷就是威风。”王森正在院子里帮陈五娘一块儿给菜地浇水,周管事可凶了,上回又说他笨,看他吃瘪这小子就高兴。
王林无奈地看了傻弟弟一眼,他心里门清,说起威风还是七夫人最威风,七爷为什么教训周管事不许他翻.墙?那是因为他踩到了七夫人的宝贝南瓜秧子了。
所以啊,王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几哇菜地好好照看了,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伺候坏了你就得完蛋!”
王森满脸不解,“为什么?”
“和你解释了也不懂,反正听哥的准没错。”王林拍了拍傻弟弟的肩膀,郑重道。
浇完水,小娘子热出一身汗,现已彻底入夏,稍微活动几下就发热,她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脸洗了手,才舒舒服服地走进屋去。
陆彦生的双腿还被夹板固定着,必须卧床,活动范围暂时局限在方寸之间,不过他的心思早就活络到远处。先是让人整理书房,将架子上积满灰尘的书本搬到院子里晒太阳祛霉气,还重新购了纸张笔墨等物回来,并请木匠新打一套桌凳,说是给陈五娘准备的。
“你要教我认字?”陈五娘又惊又喜,普通人家大字不识一个,一个村子能有三五个识字的就算学风浓郁的了,当初陈五娘爹娘想送儿子去私塾读书,一打听不仅要交束脩,笔墨纸张都要额外花钱,年节还要孝敬夫子,吓得连忙打消了这念头。
陈家村整个村子除了村长外没有一个认字的,其实就连村长也只认识一些个简单的字,村里有人要写信或者收到信,都要去找隔壁村请人帮忙写或者读,在陈五娘的认识之中,认识字的人都顶顶聪明,能读书认字则是极大的幸运。
穷苦百姓举全家之力才能供养一个读书人呢,陈五娘霎时觉得自己要光宗耀祖了。
“肯不肯学?”陆彦生问的时候眼底带着些许笑意,梦草毒解以后他脸色好了许多,虽还有少许苍白,至少是常人的脸色了,眉眼越发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陈五娘就没见过哪个男子能有五爷这样俊美的双目。
“学的学的。”陈五娘仿佛捡了大便宜,生怕陆彦生反悔,他话音才落就追着赶着应了。
“我很严格,你若学不会、偷懒,可认罚?”陆彦生又问。
“认的认的。”小娘子点头如捣蒜,头上的珠簪跟着一抖一抖,都叫她抖歪了,这珠簪上有一只镀彩蝴蝶,很有夏天的活泼气息,是陆何氏送与她的,小娘子很喜欢,几乎日日戴着,一开始陆彦生还嫌不够稳重,现在越看越顺眼,见蝴蝶歪掉了,伸手取下要重新帮陈五娘簪上。
陈五娘也不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接触,还叮嘱陆彦生要帮她簪好看些。
“嗯,莫乱动。”陆彦生将簪子轻轻的插入乌黑的鬓发中,打量了许久后道,“好看。”
陈五娘笑盈盈的,反问他,“是簪子好看还是人好看?”
陆彦生的心跳陡然加快几分,片刻后道,“人好看。”
此时此刻屋内一片安静,而院外阳光盎然,鸟鸣清脆,更衬托出屋里的小暧昧,陆七爷的脸又发热了。
“彦生,你真像我哥,我哥也总夸我好看。”小娘子呆了呆,雀跃地笑道。
陆七爷脸色一凛,“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相公。”
小娘子又呆住了,她仔细的品味着这句话,半晌,“哦。”
陆彦生叹了口气,自从寻得黄大夫出手救治,且效果明显,并确信自己能好起来以后,陈五娘在他心中便不止是名义上的妻子,陆七爷认真的想,他们是有婚书,拜了堂的夫妻,就是真正的夫妻,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陈娇难道不认吗?他赶紧去抓陈五娘的手,要细细的问清楚她的心意。
岂料小娘子比他想的还要多,心道,七爷的病好了,有了精神劲儿了,要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可她还没做好准备,于是害羞地蒙着脸,站起来落荒而逃。
陆彦生连她手都没碰着,就见他的娘子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陆七爷气得捶床板,偏偏他的腿还没好,想追都追不得。
……
外面阳光灿烂,而在县衙的监牢里却一片灰暗,前年牢房被大水冲垮了一面墙,衙署没钱修,用泥巴和稻草勉强糊住,监牢是内低外高,雨水顺着斜坡往牢房里面流淌,越往里面走水越深,将监房里垫着的稻草沤得不成样,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外面的太阳再大也晒不进来,里面依旧不是人待的。
不过,监牢中笼共也没几个人,倒不是本县的治安好,而是衙门实在缺人,城墙塌方不说,排水的沟渠也堵了不少,还有很多民房、桥都破破烂烂,亟需官府的人前去处理和修补,问题是哪里来的人手呢?按本朝律平民是要服徭役的,官府人手不足时可以凭令征调百姓去干活,可人都跑光了,又去哪里征调。
县令为此愁破了头,先用给粥做报酬征集流浪的灾民做事,可灾民油滑的很,吃粥时能喝两大碗,干活时却比蜗牛还慢,衙役和守卫军训诫几句,得了,人直接跑光,想来想去还是押在大牢中的犯人最合适,他们都是本地人,有户籍在此,没灾民难管束。
所以这监牢中的犯人都被拉出去做苦工了,剩下的都是极孱弱的,唯有五爷陆彦德是里面能喊能跑能跳的。
一开始他以为二太爷只是吓唬他,让他长个教训,过不了几日就会放他出去,所以一进来就用身上的铜板跟牢头换了酒吃。
安山村陆家的名头在县城也响亮,镇上有好些陆家商铺呢,牢头一开始不知陆彦德犯的什么罪,又听他吹嘘说不久家人就会来接,就信了他的话,不仅与他换酒,还特意照顾让他免于筋骨之劳,但过了一日又一日,陆家人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牢头起了疑心,去打听了一遭,回来之后就要开门扯陆彦德出去挖水渠。
“嘿,你说陆家那位爷啊?呸!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是残害兄弟被家人亲自送来的,还领他回去?做梦去吧!我要是陆家家主,直接捆了将他扔到河里,免得脏了眼睛,王八蛋猪狗不如!”
原来如此,牢头大怒,他曾经当过兵打过一些小仗,返回祖籍才做的牢头,生平最恨的就是陆彦德这种背后捅人刀子的无耻之徒。
“他们会来救我的!”陆彦德不愿面对现实,扒着牢门不愿走,牢头硬是将他扯了出来,冷笑问。
“谁救你这种败类?”
陆彦德抖了抖唇,“二太爷,我娘子,我大哥,哦,对了,还有嘉轩,一定会来的。”
牢头眼底闪过鄙夷,“你说的这些人啊,不会来了。”
牢头说的不假,从陆二太爷答应将陆彦德送到衙门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算不得陆家人了,被家族放弃的人谁还沾染,唯一还惦记他的也只有五夫人了。
五夫人自嫁给陆彦德后受了不少委屈,正好五夫人的娘家哥哥没有孩子,娘家爹娘便想将外孙当做亲孙子养,也早起了让五夫人和离另外招赘婿的心思,所以五爷出了这样的丑事之后,娘家干脆将五夫人给扣了下来,以免她头脑发昏非要跟着罪人。
陆二太爷也知这事理亏,便暂时由五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娘家住着。
五爷陆彦德就此被遗忘在监牢中,不仅家人不惦记,县令大人好像也忘记了他的罪,不急着审他,日日安排做各种做不完的苦活,县令精明着哩,手下这批正值精壮年的犯人他舍不得审,要留着干活用,哪里最苦最累就往哪里派。
……
“写字写字,我说过可以睡觉吗?”
听雪堂里一片静谧,只偶有陆彦生翻书的声响,给陈五娘定做的桌椅已经打好了,暂时放在卧房中,陆彦生教,陈五娘写,从一二三四学到了上下左右,现在已经到了来走水火等稍复杂的字。
陈五娘算不上笨,只是开蒙实在太晚,一笔一划在她眼里像天书般难记住,陆彦生绝对是世上最严厉的老师,当陈五娘同他抱怨说字太难记,一天可不可以少学几个时,陆夫子微微一笑和善道,“不思进取,罚你抄十篇字。”
陈五娘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十五篇。”
她立刻闭嘴了。但到了傍晚小娘子还没写完,十五篇字其实不多,她刚开始识字,字写的有婴儿的拳头大,一篇也就写三十个字,十五篇不到五百字,但正因她刚学,特别认真仔细,一撇一捺都记着陆彦生所说的距离、轻重,每一个字都写很久。
田婆子已经烧好了热水,站在院外喊陈五娘去洗澡。同田婆子去了趟县城后陈五娘感觉投缘,便调的她来做厨娘。
小娘子瞄了一眼陆彦生,陆夫子叹了口气,“去吧。”
洗澡时陈五娘觉得有些委屈,脱掉裙衫泡在浴桶中揉着酸痛的手腕直发愣。
田婆子安慰道,“七爷太严格了,七夫人又不要考功名,这般刻苦做什么,瞧把夫人累的。”
陈五娘抿着嘴,她倒不是累,就是嫌自己又笨又懒,一日学二十个字,一个月便能学六百,七爷说坚持学两个月后便不算文盲,学半年就能和他一样看懂书本了。可她却连夫子安排的字都写不完,还在心里偷偷的埋怨他。
是的,小娘子刚才一边写字一边在心里骂陆彦生,所以瞄他时才有些怯生生的。
待她沐浴完,写字的疲惫一扫而光,小娘子将头发绞得半干,穿着寝衣回到了卧房中。刚一进门,就见陆七爷床上摆着小矮桌,桌上放着一碗水,水中立着小烛台,提笔悬腕正写着字,陈五娘欠的十篇大字不过是洗个澡的功夫,陆彦生已丽嘉经帮她写了九篇。
陈五娘拿起一张看,上面的字方正有力,比她写的好看多了。
“谢谢。”小娘子的眼睛眨呀眨,陆彦生看得心乱,扭过脸故作强硬道。
“自己的功课自己做,下回我可不帮你。”
“是是是。”陈五娘把写好的字收集起来,准备以后临摹用。
……
两个月以后。
陆彦生腿上的夹板终于可以拆掉了,大家都盼这一日。陈五娘紧张地看着黄大夫一圈一圈将他腿上的绑带解开,然后撤掉了木板。黄大夫让陆彦生试着动一动腿,陆彦生照做,然后惊喜的发现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腿了,虽然还有些不适,但关节可自主弯曲,腿上下左右轻轻挪动皆没有问题。
腿真的好了。陆彦生仿佛做了一场梦,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他看着陈五娘,看黄大夫,手指激动地蜷紧又松开,大喜之下甚至有点悲伤,他不是残废,陆家老七不是废人。
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
“黄大夫,七爷是不是能下地走路了?”陈五娘很为七爷高兴,她还没见过七爷站起来的样子。
“想得美。”黄大夫回答道。他仔细检查了陆彦生的伤处,恢复的很好,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不仅骨头没长歪,肌肉也没怎么萎缩,到底是二十岁的儿郎,恢复起来就是快啊,作为一名医者,看着自己医治的病人能够康复便是最好的回报。
但是骨折的病人,尤其是陆七爷这样一次治疗没成功,后又断骨重接的病人,刚长好的骨头很脆弱,肌肉长时间不发力也会有一定的退化,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行走。
所以黄大夫早就叫周管事找人做了一副拐杖,以后每日陆彦生都要拄着拐杖慢慢锻炼,然后按照他的法子拉伸腿部肌肉,循序渐进,锻炼一个月以后方能离开拐杖,不过彻底康复需半年之后。
“多谢先生,我会好好锻炼。”陆彦生道。
黄大夫笑了,“你可不许喊苦喊累。”
第二日,陆彦生开始锻炼了,陈五娘方明白黄大夫为何要这样说,因为真的很疼很累。受伤之后七爷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走过路,不仅是骨头断了,经络也已经枯死,现在接好的只是骨肉,枯死的经络需要靠他自己一点点锻炼疏通。
任何东西荒废久了要重拾都很困难,经脉也是如此,锻炼时的疼痛好似从血肉里冒出来的,异常难耐,陆彦生经常走几步就出一身的汗。有他做榜样,小娘子觉得自己只是识字、认字而已,一点也算不得苦。
黄大夫原本说再过半月,待陆彦生的情况更稳定些再走,可今日却匆匆前来辞行,说得含糊,只道他们行程有变,要即刻出发南下。
陆彦生听周管事说,是黄大夫同行的伙伴宋英传了一封信来,黄大夫看过后没待一刻便来辞行了,且去因不明。周管事和宋英的外表、脾气均有些相似,都是体格高壮,脾气粗狂然粗中有细之人,许是气场相斥,互相有些别苗头,宋英对周管事提防的紧。
“七爷,不如我找点原由暂留他们几日?”
黄大夫一行人想要无忧南下,少不了陆彦生给钱给物,若要绊住他们,在银米上为难便可。黄大夫当初索要的诊金不过是山参和伤寒、外伤的药物,陆彦生早就给了,后来黄大夫帮忙治疗腿,他也早早将保命丸和干粮给了黄大夫,除了这些还多贴了很多银子、米,在财物上没有亏待过他们。
对于他们四人的来历,陆彦生早就疑心过,富人逃难时乔装打扮很常见,可黄大夫他们却好像在躲什么人,行事有些过于谨慎小心,还有同行的那位叫做智渊的,年纪虽然比黄大夫和宋英都要小,长者却很尊敬他,且过分尊敬。
“不用,去备一辆车,并给足够的银粮与他们。”陆彦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他眼下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是。”周管事应了,心里有些许遗憾,他还想搞清楚宋英到底什么来头呢,罢了,竟然主子说放人走,他照办便是。
陆彦生猜的确实不错,黄大夫一行人之所以要即刻出发,正是宋英在外出时发现了一些熟悉面孔,没想到奔波千里他们还是紧追不放,城内显然是不能留了,于是谢过陆彦生的资助匆匆南下。
临别前黄大夫除了仔细嘱咐陆彦生勤于锻炼之外,还掏出一块镌刻着徽记的铜牌给他,这小铜牌做工精湛,一寸有余,拿在手中很有分量感,是成色很好的铜,“这是智渊托我转交给七爷的,今后若有缘再会,七爷凭借此物可请他做一件事。”
陆彦生收下了,心想过真猜的不错,智渊才是四人中为尊的那个,想必是哪家高门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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