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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形容赵品熙的人生,大概就像是老牌电视台拍的电视剧,剧情内容老套,却会犹记于心且產生同情。
越晚人就越多,整间咖啡厅都显得热闹极了,闹哄哄地好像在开派对,但对我、对赵品熙来说,专注在她的人生故事里,安静地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
「仲霆过世以后,我觉得我心中好像什么也跟着死去了,缺少了依靠,我非常没有安全感,再加上我妈得了血癌,我一个人真的无法支撑下去。」
「大一念到一半就休学了,听说酒店可以赚很多钱,所以我就跑去做,前期真的很辛苦,但到后来就有固定的客人,所以钱越赚越多、酒也越喝越多、我也越来越迷失自己。」
「等我终于赚够了钱,终于能送我妈去动手术,手术是成功了,但她没撑过后来的併发症,等于我这么辛苦陪笑陪醉,都是白费力气。」
「我当了三年的酒店小姐,每天都在钱与酒之间度过,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当我清醒时,我会想到妈妈、也会想到仲霆,我就会好想哭,我好想他们,可是他们都不在,所以我又会喝酒继续麻痺自己。」
「我常常在想,如果仲霆还在的话,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他又会用什么方式来帮助我?我无时无刻都感到非常无助,真的好想要有个人可以陪我说说话、安慰我,告诉我你已经非常努力了,可以不用这么逞强。」
她用平淡的口吻说着她自己的故事,冷静地好像只是在陈述一则小说篇章,她任由自己的眼泪不断地沿着脸颊直直滑落,但没有要拭去的意思,每当我抽出一张纸巾给她,她才会发现满脸的泪水,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无法控制这些倾巢而出的生理反应。
「直到后来遇见我前夫,他也是酒店常客,但他从来没点过我的檯,只是刚好那天我同事请假,我帮她代班,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他讲话很幽默,也很有内涵,很多来酒店的客人都在炫耀自己有多厉害、赚多少钱,但他不是,他就是单纯来喝酒聊天的,会仔细听我说话、会称讚我、会安慰我,好久没有这么安心的感觉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约会过好几次,就突然有一天,他跟我求婚,我二话不说马上答应,登记完后就辞去了酒店的工作。」
「我们没有办婚礼,我也无所谓,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家、一个会听我说话的人,我爱他、他爱我,那就够了。」
「结果我们结婚半年后,他开始露出本性,只要心情不好,他就会打我、骂我,之后还变本加厉,手边有什么东西就往我身上砸。后来才知道,他交往过很多任女朋友,都是受不了他动不动就打人而分手,在我之前还有两段婚姻,也是因为家暴而离婚,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他家暴了一年多,前阵子他才终于妥协签下离婚协议书。」
「我好累,我想要的就是有个人能够陪伴我,就这么卑微的愿望,为什么都无法实现?」
第一次我们没有针锋相对、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平凡且脆弱,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咖啡厅从人满为患、到人群逐渐散去,直到老闆翻牌告诉我们说他们休息了,我们才转移阵地到附近开到深夜的餐酒馆,到了凌晨两点半,我们才结束了对话。我有一种看了一部很长很长的电影,演完了、散场了,但悸动却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不断地回想方才的内容,难以想像的事实是实际上演着。
「不好意思,结果讲了这么久。」
「没关係,就当作了解彼此。」
也许是宣洩了一直以来都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的真心话,赵品熙整个人看起来比较有精神,同时也散发了满满的尷尬感,她变得有点不好意思看着我,眼神不断地在闪躲。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初期接受心理疗程时把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卢老师后,也是满满的尷尬,就好像赤裸裸的站在大街上给别人看自己身上的所有秘密。但同时也感到很放松,有个会仔细聆听的对象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也在一来一往的互动中,取得心情最舒适的位置。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你。」
「不用啦,我就住附近而已,走路就会到。」
「我送你吧。」
她终于抬头将眼神对着我,有些呆滞的点点头,于是我们俩并肩一起走在深夜的无人街道上。这天正好满月,天气很好,皎洁的月光打亮整个马路,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时而看着月色、时而看着一旁的街景,但气氛已经没有刚才的窘况,此时的赵品熙还开始哼歌,哼的是什么歌我不知道,因为全程走音,但我也并不觉得难听,反而感觉还挺好的。
「到了,就这。」
大概走路才十分鐘,我们就到了一幢没有很新的公寓住宅,她说离婚后就搬来这附近,因为离学校近、房租便宜、生活机能很方便,反正她也只有一个人,也不奢求什么。
「真的很近。」
赵品熙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才想到,我从来没看过她笑过,其实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你也早点回去吧,掰掰。」
「掰掰。」
她走到公寓前的铁门前,迟迟没有开门的动作,我正觉得奇怪之际,她转过身看起来欲言又止。
「我、我下次,还能找你聊天吗?」
这发展让我有些意外,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想到移情作用这个词,照理说我应该拒绝她,但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我也不反对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我有空的话。」
她好像有点疑惑的看着我,但最后还是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容,转身打开门进去了。
我沿着原路走回去,一路上都在想着赵品熙的故事、哥哥的故事、他们俩的故事,想想也真是神奇,我跟赵品熙从电话开始就水火不容,见了面还是只有互看不顺眼,就连之后她不断地打电话骚扰我,我们都还是吵个不停,但却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两人的不和瞬间瓦解,似乎也改观了彼此之间的误会。
『很抱歉我之前说你离婚是你的问题。』
『我也是,我不知道你们家的状况,还有你遭受的待遇,仲霆从来没讲过。』
『我想,我哥也是考量到很多原因,其实不讲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毕竟,我们都是受伤的人。』
『嗯,我们都是受伤的人。』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国中的时候,因为考差了被妈妈打得半死,还被威吓说不可以吃晚饭,整个晚上被罚站在阳台要等他们都吃完才能进屋,我忍着痛、忍着眼泪看着夜晚的街景,家家户户及街道上闪烁着不同顏色的灯光,迷幻的令我着迷,也许是我也有些疲累了,我慢慢靠近阳台的围栏,想要下去捕捉这些顏色,哥哥这时候打开了阳台的门窗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一脚跨过了围栏,我抬起头看着背对着屋内灯光的哥哥,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记得他说了句:
「帮你留了晚饭,快来吃吧。」
我就像是被催眠似的呆呆地说了声好,颤抖着双腿走进屋内、坐上餐桌,开始狼吞虎嚥的吃着,哥哥只是拉了把椅子坐过来,手上拿着药膏及棉花棒,细细地在我手臂上、腿上的伤口涂抹,因为我太累太饿了,完全不想管哥哥在对我做什么,那天我就只是吃,哥哥就只是帮我擦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都忘了有这回事,原来那天晚上,我差点就死了。
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天气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就下雨了?停好车后把安全帽拿下来想赶快回家,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任何雨水打落在身上的感觉,但我却感受到滴落在脸颊上的湿润感,我摸了摸脸、又摸了摸眼角,才发现我流泪了。
就跟赵品熙一样,无法控制泪腺產出的眼泪,只能任由这些泪水不断地流落出来。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是边哭边吃,哭不是因为伤口疼,哭是因为、我这么讨厌哥哥,但他还是为我留了晚饭、帮我处理伤口,我最讨厌的人,却是全家人对我最好的人。
从那天晚上过后,我再也没哭过了,哥哥死的时候、爸妈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却在这个时刻,我想起哥哥用他的方式救了我一命、用他的方式照顾着我、用他的方式爱着我,我怎么现在才发觉这件事情?
我坐在机车上哭了出来,内心难受的情绪膨胀到塞住了所有感官,我只想哭一场,想把这几年所有压抑的情绪都随着眼泪一起发洩,我不敢说我想念哥哥,但是我很后悔没有好好跟他相处、没有在那天晚上跟他说声谢谢,我很后悔,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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