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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2)
    皮卡车内外的种种痕迹,都证明着这辆车的主人只是临时离开,却再也没有回来。
    林瑾在内座里看了许久,最后掀了驾驶座上的绒毛坐垫。找了找,还在衣服底下挖到一把镶嵌着宝石的藏刀。
    陆为将这辆车的一切处置权交给她,看着她将这些东西抱到了自己的吉普车上。
    明明被悲伤笼罩,可她的理智还是这样清明。
    一切都搬好了之后,她看向他:“哥哥大概率不会走远,我们能不能在附近多找一找?”
    “当然。上车。”
    陆为将吉普车发动,而林瑾坐上了副座后,极目在视野的每一处眺望。
    从北京找到这里,距离发现哥哥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
    附近山丘多,溪水和冰河也多。陆为按照自己的习惯判断,在这样的山地里会有很多兔子,有经验的人多会在这里狩猎。林述在可可西里生活多年,或许也会出没在山丘之中。
    他于是驾着车从山谷里穿行,跟林瑾一样,他把眼睛放得很亮。
    山谷之中的风很大,一阵阵扬起飞尘,像纱布般笼罩在山与山之间的凹地之中。越往山丘深处走,风沙就越碍眼。
    终于下了个陡坡,到了山谷背风的一面,沙尘少了下去,渐渐露出一条溪岸边的一团黑影。
    林瑾的心瞬间又被揪起来了,拿起望远镜往那儿看去。尚未看清黑影是什么,便看见了在上边盘旋啃噬的两只秃鹫。
    陆为自然也看见了那一大团,问道:“是吗?”
    林瑾定睛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那是头死牦牛。”
    布喀达坂的本意就是“野牛岭”,这一带是野牦牛出没最多的地方。但因太阳湖流域的盗猎活动,这些年野生动物少了很多。
    车开得近了,林瑾放下了望远镜,摇下车窗仔细看着。
    野牦牛的皮毛尚且完整,但侧面看去,内里的骨肉已经被秃鹫吃了大半,内脏从肚皮里流出来,干巴巴的血痕染黑了身下的沙草。
    陆为摁下喇叭,噪声的巨响去赶走了秃鹫,令牦牛身上的一切都分外明显。
    他仔细观察着附近的环境和牦牛身上的疤痕,给出判断:“这不是人为杀的。它是从那个山坡上摔下来摔死的。”
    林瑾从来没有看到过摔死的牦牛。被誉为高原之舟的它们,原来也有在行走时发生意外的可能。
    生命禁区这四个字不仅是文字,也是冰冷的现实。
    牦牛如此,人也是一样的。
    在低空盘飞了一圈的秃鹫,看吉普车没有了动静,又扑腾着翅膀飞回来,重新停到了牦牛身上。
    林瑾忽然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虚幻的,却是辛辣的。这并不出自于嗅觉,而在于某种心灵的召唤。正如她一门心思要来到可可西里的太阳湖流域,也出自于这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第六感。
    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是准确的。
    她的目光在周围寻觅,最终定格在了牦牛尸身边上的那条冰河。死亡的味道萦绕在那里。
    她对陆为说道:“能不能沿着冰河往下找找?”
    陆为顺着冰河看下去,沿岸的路并不难走。他当即打转了方向盘换了档,加速行驶到了河边。
    这一片山谷是南北走向,上午太阳在东边时,阳光被山脊挡住,天是阴冷的,温度也低。可一旦到了午后,太阳从山头上升起来,这一带又淋得到阳光了,气温便会急速上升,冰河边会有所融化。
    此时还是大早,河上虽然结着冰,但陆为留心着车轮的痕迹,不往河岸过于靠近。
    车沿着冰河一路下坡,河道有了分叉。陆为看了她一眼,无声地询问她该朝哪个方向走。
    朝左手边走就麻烦了,这里的河过不去,得从远处的山上绕一圈。
    林瑾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右边道:“这一条。”
    车子于是继续往下追溯。
    越往下游行驶,阳光的照耀就越强烈,冰面上裂缝也因此越来越多。陆为瞥见了冰面下的一抹黑影,突然一脚急刹。
    那黑影明显是人类的尸体,冻在冰里因低温而不曾腐烂或泡胀,躺在冰河的中央,像是水中的小洲。
    他倒吸一口凉气。
    还真他妈在这里。
    林瑾怎么会猜得这么准!
    他扭头看向她,发觉她的手抖得厉害。面色虽然海很平静,但身体不会骗她。
    若说之前,她尚且留了亿万分之一的希望,期待哥哥还活着。那么现在尘埃落定,她那希望也随之彻底幻灭
    他望过去,看见的是一具盗猎者的尸体。这么远的距离,哪里看得清是谁。
    但她望过去,看见的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哥哥的一切对她来说都熟悉极了,身材、衣着、甚至在死前中挣扎的动作,无一不在说明他的身份。
    他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她曾说的,分享情感的方式。失去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的感受是痛苦的。这是一种迟钝的阵痛,像是用软刀子凌迟。在发现死亡的那一刻并不会觉得五雷轰顶,可当那些过往的回忆突袭到了脑海,过去的一切都成为了痛苦的来源。
    他不知道林瑾此时此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什么。
    他没有参与她的过去,他只有她的当下。
    “乖乖,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去把你哥哥带来。”
    他另一只手抚摸上她的发顶,在她的脸上浅浅亲吻。
    正要放开她的手之际,手心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是她拉住了他。
    “我跟你一起去。”
    “好孩子,听话。”陆为柔声道,“一会儿就好。冰面上太危险了,我很快就回来。”
    他松开力道下了车,又从后座拿了工兵铲、破冰锥和绳子。太阳升得很快,温度也在越来越高。时间越往后推移,站在冰上的危险就会越大。
    他将绳子的一端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段扎在吉普车前的栓口上。这是下冰河的安全保证,防止自己也像冰里的可怜人那样坠落冰窟。
    他刚绑好绳子,就听见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林瑾还是没有听话。她来到可可西里是为了寻找答案,如今答案就在眼前,怎么能放弃这最后一步。
    陆为对上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很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淡漠,可眼眶里的红色不容忽略。
    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找答案。这才是她。
    他下巴一勾:“过来。”
    林瑾走到了他的身边,而他解下了腰上的绳结,在她的细腰上捆绑又抽紧。自己则又回到了车里,再去找了根绳子给自己捆上。
    在错仁德加湖面上捕鱼的经历让林瑾更习惯于在冰上行走,微微弯曲膝盖,降低重心。脚下的冰河其实比错仁德加的冰湖危险得多,只是她对此没什么畏惧。腰上的绳子和身边的陆为都是她的底气。
    走得越近,冰河下冰封的男尸就更明显。而完全看清那男人的全貌时,两人已经到了河的中心。
    林述身上的衣服都齐整,面上的胡子根根分明,嘴长得半开,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水面之上。
    林瑾在冰面上半跪了下来,看着透明冰块里哥哥的眼睛。
    “你个混蛋。”她伸出手贴在冰面上,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就这么丢下我走了,你去找阿乙团聚,你真忍心啊……”
    她重重一掌拍下去。
    “混蛋…混蛋!”
    陆为从后拉了拉她:“乖乖,手疼,不拍了,乖。”
    林瑾回过头看他一眼,问:“把他挖出来,破坏了冰面,会不会很危险?”
    “没事,我给你挖出来。”
    “嗯。”林瑾借着他手上的力站了起来,站到了一旁,把中心的位置给他让出来。
    陆为用脚蹬了蹬冰面感受硬度,紧接着便用用锤子和锥子往下一敲。冰面破了一个窟窿,又形成了一大圈裂缝。他的第一下砸得重,冰层出现裂痕之后,就不能再下这样的重手。他于是换上了铲子,一下下将冰敲碎又铲起。
    林瑾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看着。
    哥哥和先前看到的那头死牦牛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僵直又残缺,可怖又可怜。可真要比较起来,那牦牛还死得痛快一些。哥哥掉进了冰窟窿里,难以想象死前会有怎样的挣扎。
    又是一铲子下去,几乎已快挖到。他于是将铲子给了林瑾,让她自己来挖最后的一点碎冰。
    林瑾下手也不含糊,一点儿都不怕把哥哥也给铲碎了,大铲子一挖,将冰挑到一边。
    终于,林述半个身子已经露在了外头。
    林瑾拽着他的衣服,将他拽出了冰坑。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冰面上,又咒骂一声:“死不瞑目,你这算个什么!”
    林述的眼睛死死瞪着,她上手去盖,可完全盖不上他的眼皮。
    “林述,你有种做盗猎者,怎么没种活着出来。”
    陆为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她一个劲儿地骂着,活像个小泼妇,能活活把人骂活了。
    可惜人死了就是死了,骂是骂不活的。
    他觉得自己太变态,竟很爱她这样歇斯底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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