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日的交谈,陆决必然是一次次感受到不被理解的绝望,才会以这种方式强行中断交流,彻底封闭自我。
他或许已经不抱与人族沟通理解的希望了,这时候还想以蛮力强行要他继续“听劝”,很可能会激发他的边界意识,搞不好真要让人族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野蛮的力量”。
然而慕梨此时也不确定,当下的最优解,是给陆决自己缓和情绪的时间,还是该立即对着被封锁的高塔喊话,让他知道,她理解他的痛苦。
慕梨双拳紧握,立于塔外,皱眉闭眼苦思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即将万分后悔的决定。
她没有对着高塔内绝望挣扎的陆决隔空喊话,而是安静地待在塔外,守候一夜。
直到铅灰色的晨光穿透薄雾,照亮那座孤寂的高塔。
陆尽泽最先发现,高塔周围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堂主们迫不及待迈步涌入高塔。
慕梨却再次不顾礼节地请他们止步,她希望由她单独与陆决交谈片刻。
堂主们早已将希望寄托在她的口才上,乖乖配合,退出塔外,用期许的目光目送她独自入塔。
慕梨踏上层层台阶,来到堂主们指引的那间小室。
门没有关,室内空间狭小,一目了然。
空无一人。
除了东边书架堆放了一整座墙的书籍,屋内只有正北方一张矮几,两侧的坐垫空荡荡的。
桌后的窗子敞开着,杏黄的窗纱被晨风吹起,纱幔似留恋不舍,不断抚弄着那矮几上被镇纸压住的信纸,发出纸张清脆扇动声。
慕梨心里已经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事,即便还没看那信纸上的内容,眼前已经天旋地转。
耳朵里有汩汩的耳鸣声,像是预料到某种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的灵魂被吓得缩回身体内部,周围的一切像梦一样。
她没有去看留在桌上的那张信纸,而是神色木讷地转身,走出门,先去其他几间屋子看一看,假装自己走错了房间。
或许陆决此刻还安静地坐在另一个地方,或许她还有机会在他无助绝望的最后关头,拉他一把。
等找遍整座塔都毫无所获后,慕梨面无表情回到第一次踏入的房间,迈步站到窗边,眺望远方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她怯懦的灵魂终于归位。
她鼓起勇气转过身,缓缓跪坐在坐垫上,挪开了那块白玉镇纸,拿起信纸,默读陆决留下的这封信——
“到此为止吧。
与其赖在这里等到你们厌恶仇视我那天,不如留下你们回忆里还不错的陆决,作为纪念。
我猜你们可能会很生气,可能会为我爹娘耗费十八年心血养出这样的不孝子感到不平,但如果你们知道我现在的真实感觉,一定会庆幸这个决定。
我厌恶人族。
我厌恶这种虚伪自大贪婪奸诈的生灵。
在嗔念的部分灵魂被释放的瞬间,这种极端的厌恶感,就已经流遍全身,我本以为自己可以隐瞒这感受,我竭尽全力,只压制了两天,现在就认输了。
这厌恶感源于我自身的经验判断,但我却没有关于这些感受来源的记忆,我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记忆里,作为人族的你们,像被暖融融的夕阳包裹的甜蜜梦境,明明一切都那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刻骨的厌恶感。
对你们的记忆,和被解封的厌恶感受,一直在我体内激烈交战。
我一时厌恶你们,想抹杀你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时又贪恋你们,想让你们告诉我继续从前的生活有多快乐。
可那厌恶感像数万年的积累,我想用情感与理智阻挡它的吞噬,这远不是蚍蜉撼树可以诠释的无望。
或许我一直就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废物,只是从前面临的困难太渺小,让我得以在你们面前假装很可靠。
你们记忆里的那个陆决,已经战死在与禅渊的交战中,而我,是无名之妖。
对不起,忘了我,但愿不再见。”
没有落款。
写下这封充满自厌与绝望的诀别信时,他或许已经不敢以“陆决”的身份署名了。
短短一页纸文字,慕梨抹掉四次眼泪,才艰难看完。
整整两天时间,她究竟在干什么?
竟然丝毫没看出陆决置身于如何可怕的煎熬与挣扎之中。
她只看出他在极力假装自己一切正常,甚至觉得他生疏的表现有些滑稽可爱。
明明记得原著里的陆决在觉醒初期,就已经在拼命抵抗恶念的吞噬,步步溃退。
而原著里的陆决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朋友,至少不需要像现在一样拼死抵抗、奄奄一息,还要假装一切正常。
她的中二病陆师兄向来是不善于诉苦求助的,只知道硬扛。
而她竟然像所有人一样,在转变初期这最关键的两天里,没有说半句对他恶念的理解与接纳,只心安理得地寄希望于释放完整人格的陆决顾念旧情,留他独自与数万年积累的怨恨情绪决斗,还期望他外在表现与从前无异。
一滴眼泪打在信纸的“对不起”三个字上,慕梨慌忙捏着袖子抖着手,小心翼翼把泪水吸干,但信上的字迹还是模糊了。
她忽然咧开嘴,仰头嚎啕大哭。
三位堂主循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找进门,就见那个向来笃定沉稳的小姑娘瘫坐在地上,右手指甲隔着薄薄的布料,使劲抠进小腿外侧的皮肉里,哭得像初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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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决离开三天后,禅渊的心引灵根傀儡来到凌云峰,求见主上。
堂主们假装陆决还在峰内,代他传话,拒绝接受前世的记忆,让禅渊死了这条心。
禅渊自然没那么好打发,三番五次强调,只要主上当面亲口拒绝,他立即离开。
几番争执后,禅渊看出凌云峰交不出陆决,便肆无忌惮地亲自搜遍全峰,果真印证了猜想——陆决已经不在凌云峰了。
这超出了禅渊的预测。
他当初封印主上妖灵的嗔念,并抹除记忆,是为了蒙蔽六道轮回,顺利降临世间。
但为了避免以人族身体诞生的妖神对人族产生认同感,禅渊把古妖神的记忆与感受剥离,只将感受一同封印在嗔念的那部分灵魂里。
进入轮回的灵体本就能够体验感受产生情绪,算是钻了天道法则的漏洞。
一旦解封嗔念,妖神数万年对异族的厌恶与鄙夷,也会一同恢复,这种强烈的本能,很可能会驱使陆决找回前世的记忆,所以禅渊才有把握陆决会留下他的性命。
原本猜测刚解除封印的陆决至少能抵抗本能六七天的时间,没想到陆决已经不在凌云峰。
禅渊也没耽搁,二话不说离开了凌云峰,去寻找陆决的下落。
比他还着急寻找陆决的,是慕梨。
那天在塔里哭了一个早上,慕梨就分秒必争地起身开始了寻找陆决的计划。
她白天去芦苇地里等,傍晚去山下树神爷爷树下看来往的人群,夜里去藏书阁话本区蹲守。
所有人都觉得她可能是受了打击有些失常,但大家都没阻止她,因为慕梨总是看起来精神抖擞地严肃跟所有人分析为什么她觉得陆决迟早会去这三个地方看一看。
众人没有办法,只建议派其他弟子轮流在这三个地方蹲守。
但慕梨态度坚决地否决了,因为光是撞见陆决没有用,没有人能留住他。
她固执地认为,这世间只剩下她还可能挽回一切。
对于陆决的离开,痛不欲生的莫过于他的生母。
洛晚凝看完那封信,在家中躺了三日动弹不得,听说慕梨的举动后,她艰难起身去芦苇地里,找到了那个嘴唇发白脱皮,却目光炯炯时刻观察四周的小姑娘。
看见洛晚凝,慕梨没说话,只勉强露出个歉意的笑,就好像陆决是她给弄丢的。
洛晚凝笑容平和,迈步穿过芦苇地,坐在小姑娘身旁,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哄摇晃。
两个人像一对母女,相拥沉默许久。
洛晚凝突然打破沉默,说起一件往事:“我跟阿决搬家之后,阿决每次买木雕,还是要去凌云府里找你帮他藏一阵,有次你上门,他还提前要我假装不喜欢他买这些小木雕,好让你相信他确实需要你帮忙藏那些小玩意。
你走之后,我就笑话他,说‘你想见人家小姑娘就不能光明正大点?这种鬼鬼祟祟的要求也不怕叫人瞧不起’,诶呦,你可没看见我儿子当时脸唰地红到耳根。”
她压低嗓音,模仿陆决支支吾吾、嗓音低低地说:“‘我不知道我在娘眼里蠢成这样。’他气呼呼地斜眼看我,我问他那为什么非要求慕梨帮忙藏那些小木雕,他有点不想说的样子,但是过一会儿还是气不过,觉得我小看他,他就告诉我。
他说:‘慕梨性子很奇怪,她对人很见外,只有我经常需要她帮忙,她遇上麻烦才敢告诉我,不然就成天委屈巴巴憋坐在尚武场里发呆,所以我得让她知道我需要她帮忙。她说他爹就是只有需要她的时候才会给她好脸色,她很讨厌她爹,一问起来就眼睛红红的,我都不敢提,以后有机会叫我问出她家住哪儿,我非得把她家那个死老头揍得需要人伺候一辈子。’”
慕梨靠在她怀里,闭着眼睛,把翻涌到嗓子眼的痛苦咽下去,许久才艰难地颤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洛晚凝说:“阿决不在家了,他一定很担心你以后又不敢找别人诉苦了,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会替我儿子照顾你,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后也管我叫娘,难过的时候别憋着,全都告诉我。”
第127章 晋江独家
慕梨紧闭双眼,屏住呼吸,身体在洛晚凝怀里蜷缩成一团。
她一直以为自己依靠一身心理学知识,可以理解陆决,避免他陷入心魔。
却没想过,自己在陆决眼里,才是真正需要如此小心呵护迁就的人。
即便她外在表现得再怎么开朗,他还是看出了她内心对亲密关系的疏离与不安。
可他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别扭拧巴不耐烦,而是拐着弯子,让她能心安理得地依赖他。
痛苦堵在喉咙里,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许久,慕梨哑声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明明知道这可能是他最艰难挣扎的一段时间,我竟然只顾着紧张,怕他变得陌生、变得不可控。我心底里其实不想接受他会变得有脾气,他一定是看出来了,才无法接受自己的改变……他的信里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陆决了,这都怪我。”
“不许胡思乱想。”洛晚凝搂紧她:“我们都是第一次面临这种事,谁知道该如何应对?我这当娘的,跟他见最后一面的时候,都还忙着教训他不懂事呢,要自责也该我来承受。”
慕梨死死闭上眼,用力摇头:“您不知道,他那么相信我……决战傀儡前一晚,他跟我结下缚命契——如果他觉醒后失去原本的意识,乱杀无辜,就请我发动契约,摧毁他的肉身。他对我说,他爹娘必定会于心不忍,而旁人或许会为了利用他的力量以契约操纵他,他只能相信我,而我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弃了他……您要我怎么不自责!”
洛晚凝神色僵住了。
慕梨无法承受此刻的痛苦,陡然抬头看向洛晚凝,含泪哑声道:“如果您担心我威胁您儿子的性命,您可以现在就处置我!”
沉默了很久很久。
洛晚凝吞咽了一口,平静地回应:“阿决的确选择了一个最可靠的人,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任何抉择。”
傍晚,洛晚凝亲自送她回到凌云府,嘱咐她今晚别去藏书阁,好好休息一晚。
慕梨嘴上答应,心里却根本放不下。
等到洛晚凝离开,慕梨如同行尸走肉般,开始照顾小胖崽。
说来奇怪,慕梨接连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天尊却始终没有哭闹着急着找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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