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飞乱之间,二人已经是到了那两盏孔雀灯下。
孔雀灯的烛托并不大,只是用竹板简陋地搭了个底部,昨夜燃烧流下的烛蜡顺着烛托的间隙淌出来。
赵玉瞟了一眼:“可爱是可爱,就是品味不佳。这样吧,孤的私库内不是有一方玉疆上供的西波玉吗?让工匠裁四块烛托,两个孔雀灯,两个小兔子灯,刚好。”
风岩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波玉可是十年才送来一块,殿下要用来做烛托?”
这也太暴殄天物了!
“那就不用西波玉。撬开你的脑袋,反正里头也没有脑仁,洗都不用洗就可以用。划开不多不少正好够得上四个,好吗?”赵玉笑得尤为和气。
风岩马上调转话头附和,看上去十分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佞臣。
“属下是怕西波玉配不上做严娘子把玩的灯托,下次一定找配得上的献给严娘子。殿下,别让严娘子等急了。”他说话的样子像是极其为赵玉考虑。
赵玉冷哼一声,跨进内院。打开屋内后,却发现屋内主仆三人俱是不见踪影。
只有一个行宫内负责洒扫的小宫女跟他面面相觑。
小宫女愣怔片刻,后知后觉过来突然进来的人是谁,拎着手中抹布就要下跪请安。
“在小厨房?”赵玉闻着屋内属于她味道的熏香,心情不错,抬手免礼,问宫女话时也面上也是特别和颜悦色。
“娘子去知州府上了,还没回来。”小宫女老实回道。
*
进.入年关,天气愈发寒冷。
断断续续飘了几日的冻雪,杨氏的身体上不大康泰。严暮自今日过去请安的时候,闻到杨氏房中的草药味极浓郁。
“娘亲,严姐姐今日好厉害啊,好难的动作都能做出来啦!”
温舒一进屋,也不顾杨氏正在皱着眉头喝苦药,像只小蝴蝶似的扑过去,伏在杨氏膝头。
杨氏手中的碗被她扑得抖了一下,喉中的苦药险些喷出来。又因温舒的头正正在药碗下方,怕烫着她,杨氏只好强自咽下去,眼睛都憋红了。
“转过春岁就要十三了,还冒冒失失的。”
这次府医开的药本就苦得惊人,杨氏喝的时候已经是难受的很,被这么一呛,更是觉得脑袋都开始疼起来了。心中发气,一只手拍了一下伏在自己膝上的那个小脑袋。
杨氏手中的碗一空,已然是被严暮自接过,又给她递了一杯暖暖的水盥口。
“大娘子别气,阿舒今日的叶神也扮得极好,大有进步呢。”她笑吟吟道。
口中的苦味消散一些,严暮自眼风一扫,翠圆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小布袋递给她。
她从里头取出两片黄澄澄的姜糖,放到勺中,示意杨氏道:“这几日看着大娘子喝药辛苦,正巧我最近除了练舞就是泡在厨下。昨日已经特地去问过府医了,这药是有一味姜片作为药引的。我就动了念头,做了一些姜糖,大娘子吃吃看怎么样。”
她的眼眉生得浓艳,偏偏神情温柔,眼瞳之中尽是关切,杨氏自然不会拒绝,张口将勺中的姜糖含在舌下。
姜糖在舌下融化,散出甜丝丝又暖融融的味道。如果说刚才只是过口,还有残存的苦味搅扰,现下最终那股子怎么也驱散不了的苦意,总算是消散了,身上也暖热起来。
杨氏心中服帖,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是那副懵懂的表情,更是觉得严暮自贴心,同样是过来请安,她就能看出药苦,阿舒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还专门去问了府医,才做的姜糖。
虽然都是些小事,可是自己女儿这么一比,实在是……唉。
杨氏弹了一下温舒的脑门,瞪眼道:“愣着做什么,坐过去一些。”
“哦……严姐姐快坐下。”温舒捂着脑门,也不在乎杨氏的眼神,笑眯眯地热情招呼严暮自。
杨氏扯过严暮自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叹了口气:“是我护不住你。”
严暮自摇摇头:“大娘子这些年来对我极好,我是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都怪我自己没有小心。”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若是有办法,哪里用这般为自己谋划?也是你聪明,假如换成我们家这个,怕是连骨头都被拆开,被吃了都不知晓。”杨氏说着心中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又点点温舒的脑门。
温舒不觉为耻,反而深以为然,郑重点头附和:“是的,严姐姐比我聪明。那些文绉绉又臭又长的念词,我看了许多遍还是记不住,觉得太过于拗口。可是严姐姐看一遍就能记住了,还能一字不差念出来呢。”
杨氏已经懒得说她了,又转过去:“这几日没见太子殿下陪你过来,稳妥吗?”
这几日严暮自过府,都是一个人过府。温琢如今也在太子殿下手下做事,杨氏虽然知晓近日东宫事忙,却也关心则乱,怕媏媏受委屈。
严暮自还未回答,杨氏的心已经是酸起来了,眼眶有些红:“虽然你不是我亲女,可这些年来相处,你这般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不疼的?也是当成阿舒姐姐来看待的。我知你在柳氏手下不容易,却也想着你们分院而住,加上有我在,你父亲继母也是不大敢放肆太过。却也不知道他们这般狠毒,竟然将你算计至此。”
杨氏的体己话说得直白,媏媏的心也有些酸软,眼眶跟着泛红:“是我的命苦。”
温舒见二人相看泪眼凝噎,也懵懵懂懂知道如今严姐姐骑虎难下,就算是神经再大条,也不免生出些悲伤。
其实一开始她还觉得没什么,觉得严姐姐总算是苦尽甘来,有人出头,那些恶毒的人也终于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仔细想想,苦尽甘来,也是受了苦的。
这些日子又看着严姐姐不要命似的练功,她就开始觉得太子殿下做的不够起来。
在温舒的心中,若是真的好,应该是要将她的严姐姐捧在手心之上才对。
太子殿下让严姐姐这般劳累辛苦,可见这个如意郎君还是不够如意。
“所幸的太子殿下疼爱。”温舒嘴笨,想了想如今严姐姐的处境,只干巴巴说出这句话。
杨氏怕媏媏虽然聪明,到底还是存着些小孩子心性,觉得郎君一时的疼爱就大过一切了。
“我近日身子上不爽利,也昏昏沉沉做了梦。恍然梦到你娘亲当年,那可是金玉一般的人物。河东卫氏那般士族出来的娘子,气质高华又容貌出众。可奈何郎心易变。”杨氏若有所指。
严暮自知晓她的意思。
是啊,她的娘亲可是下嫁。
即便如此,还是敌不过人性。
“姨姨,我晓得的。”她道。
她从看着父亲为了外头的腌臜人同母亲争吵的那一日开始,就晓得了。
男.女之间不能什么都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人性是最为经不起考验的了。
她将自己缝的糖袋递给杨氏身边的丫鬟,让她好生收起来,又道:“姨姨下次吃药时若是难以下咽,就吃些甜甜嘴。”
病中的人总是容易多愁善感一些,杨氏强自压下心中的难过,点头道:“好。”
三人正说着话,厚厚的毡帘被掀起,蒋氏从外头一头钻进来。
蒋氏转头看着三人的眼睛俱是红通通的,心下叹口气,夸张地笑道:“怎么了,娘这是知道我要过来,开心得要哭了?”
杨氏见她精怪,破涕为笑:“是是是,心下挂着你呢。”
严暮自兀自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嫂嫂:“是挂着嫂嫂呢,昨日试了花神礼服,我觉得有些需要改改,连夜画出来了。听闻嫂嫂舅家有从御绣坊中退下的绣娘,不若帮我看看能不能做?”
蒋氏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这是你自己画的?”蒋氏正色道。
蒋氏因家中的熏陶,对于衣衫也有有些了解,严暮自这图纸画工绝非一日之功,且十分有灵气。
严暮自颔首。
“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蒋氏由衷道。
杨氏听着她们几人叽叽喳喳讨论花神礼服与妆容的事情,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在旁边听着,时不时也插几句。
可是到底是病中,很快精神不济起来。
蒋氏耳聪目明,看着自己婆母撑着脑袋快要在美人榻上睡着了,摆摆手打断温舒的说话声,对二人招招手,无声道:“出来。”
几人走到廊下,蒋氏看着又开始纷纷而下的雪,缩缩脖子:“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又转头去对严暮自道:“你的想法很好,我现在就回娘家去问问舅父。不过先说好啊,不能打包票全部能成,你有些点子太新颖了,我舅父家虽然确实有御绣坊退下的老绣娘,可你听……老绣娘,还要多沟通着来改衣才行。”
蒋氏能帮忙,严暮自已经是很高兴,自然也没有不答应的,连连称是。
温舒也跟着去拍自己嫂嫂的马屁:“嫂嫂最好了,我那不成器的兄长能有嫂嫂这样人美又心善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
蒋氏含笑朝温舒后面看去,没说话。
温舒突然感觉背后一凉,求生的欲.望告诉她马上就要躲。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耳朵被温琢轻轻揪住。
“谁是你不成器的兄长?”温琢凉凉说。
温舒其实也没多疼,面上做出快要疼死的怪样:“哎哟哎哟,嫂嫂救我。”
蒋氏承了她说自己人美又心善的情,笑着过去将温琢的手拿下。
温舒一经逃脱,赶紧跑到严暮自的身侧,扯住她的手以求庇护。
“严姐姐,你的身子还要好好养养,手好凉呀。”温舒捏捏她的指头道。
严暮自还未答话,一道温和清朗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
“某这里有手炉,娘子要么?”
严暮自回首,对上一双温润清澈的瞳。
“杜郎君。不……”
拒绝的话未出口,她的手中已经被强塞了一个手炉,杜英眨眼:“新的,放心。”顿了顿,这才向着温琢夫妇点头,“廷卓,五殿下已经在书房之中等候了。”
闻言,严暮自也识趣告辞:“兄长、嫂嫂,你们先忙,我也回去了。”
看着天色也差不多了,怕是等会子雪下得大了,路上还要耽搁一些时日,可不能让赵玉白等。
“我送严姐姐到门口!”温舒自告奋勇,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
严暮自捏捏她的衣服:“穿得这么少,在暖房中还好,出去要着凉的。我穿得厚,反而不碍事。”
她跟几人颔首示意,戴着兜帽走入径中。
杜英披风之下的手中居然攥着一把黄皮油纸伞,撑开之后,长腿一跨,走到严暮自身侧。
严暮自讶异地往上看了一眼往自己头顶倾斜的伞,目光才落到郎君俊逸的侧脸上:“杜郎君不必送了,有手炉已经十分感谢了。”
杜英扬眉:“顺路。”
二人背影郎君挺拔瘦削,娘子婀娜曼妙,一蓬大伞挡住雪落纷纷的侵扰。
蒋氏目瞪口呆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回过神来,看向温琢,发现她的夫君也是同样目瞪口呆。
这……杜首辅又是什么情况?
*
严暮自也不是矫情的人,更何况赵玉不在这里,她更不必装模作样,欣然接受杜英撑伞的好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