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曖昧等不安份的感觉从她的血液倾泻,侵犯她的交感神经,浓烈而沸腾,像工厂酿造一瓶好喝的葡萄酒。她浅嚐几口,不敢吞下那顺口的滋味,秘密地闷在她的喉头,快要窒息。
余星蔚顶着黑眼圈睁眼看天花板,视线逐渐习惯黑夜的压抑。她的眼皮大概忧鬱了一小时以上,身体单纯平躺,没动静,可思绪像是能写长篇大论的学者,开始在脑中分析自己在三个礼拜前爵士音乐节与卓如光牵手的行为。
明明她目前没任何男伴,内心倒有种强烈的罪恶感,好像她背叛了当初喜欢许致海的心情。有时,她的确想放下这场毫无意义的单恋,但怎也游不出心中那片汪洋大海。
是不是月老在惩罚她以前不懂事,求了两条红线?一条她是大四刚毕业时,跟着大学朋友去日月潭那附近一间有名的龙凤宫求取的,她没把放了很久的第一条化掉,出社会后去台北找张书络玩,他们经过龙山寺,她又求一条想跟许致海系在一起的红线。
网路说,一个人不能有太多条红线,身边会產生许多烂桃花,多的那条要赶紧化掉。她后来乾脆把两条都还给月老,不再求多馀的缘份。她总认为是因为她犯了这个禁忌,老天爷才会让她的情路那么不顺。
记得初次强烈意识到对「他」的喜欢,是在去年一次台中帮北上找张书络夜唱,隔天接着看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手稿展。她本来对他不会有任何心动,即使有,也不会持久,如流星那般稍纵即逝,认为两人仅是能信任的好朋友。
回想当时的感觉,是眨眼间,因为他的靠近,心脏像长了双脚,没理由向后退,使她跌落一个诡譎的坑洞,等待他的救援。她这阵子最后悔的,大概是爱上他的那一瞬间——
那天夜里,日程活动乱了余星蔚整身的装扮,傻里傻气期待晚上的歌唱。她对身边的朋友不会没多想,甚至想将她的好朋友们重新凑成一对。
其他人在唱歌时,气氛热闹,尤其大家唱到兄弟本色〈flyout!〉和大壮〈我们不一样〉,每个人几乎站着,双手举高,随音乐节奏波动。感觉待在这不大不小空间,平时戴的面具全面卸下,放飞自我,享受歌曲、律动和啤酒。
他们一人一首歌接力唱,其他人没事在旁边助阵、聊天或滑手机,也有人在找接下来想唱的歌曲。大家没有间下来的时间,连放在桌面的大包滷味都忘了吃。
那是张书络使唤刚赶往台北不久的许致海所买的。他很多时候其他人的讯息似乎被归类在外太空,常常传了一天,到一个礼拜后才会收到他的回讯,要嘛乾脆没回,对外宣称他工作繁忙,可对内如果是前女友传的讯息,他大概没几秒就回应了。
余星蔚也常看到张书络的聊天室,前几条讯息是许致海发的。那时的她还能默默在他们背后支持那份拆不散的关係,像在地球仪扎了一个图钉,让它自转了好几圈,原来紧密的钉子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改变,只会因为接触太密集而脱落。
她想,她和许致海的关係连钉子也称不上。要是她能当一个任性的女人,叮嘱他将全世界最好吃的滷味带回来,也许这样无厘头的要求,他才会面向她的请求,给予关爱。
偏偏张书络能做到的事,她永远做不到。毕竟她是她,张小猪是张小猪。在海底生活的鱼,无法当个自由的陆地动物。
她对于许致海的距离,大概跟河豚上的针长度相似,若太靠近,她会设法在週遭架设荆棘,张开自我防护。
她安静地待在她的舒适圈,侧看大家的手舞足蹈。大萤幕播放嗨歌的各种色彩,渲染这个空间的气氛,其他人坐不住的站了起来,起不来的双手鼓掌打节拍。
坐在远处的许致海忽然想到下一首想唱的歌,匆匆坐到余星蔚旁边,说道:「我想加新的歌曲。」
「我要让位给你吗?」她无力地说,夜越深,时间加速了睡意的浓度,她总觉得自己撑不过凌晨两点,便沉睡在沙发。
或许许致海感受到她的体力不支,才那么说:「不用,你坐着就好。」
「你快点用,不然挡到我的视线。」
「喔,我想唱失恋歌吼!」
「你又失恋什么?」
「不关你的事,让我好好选歌。」
「那你应该来挑战信乐团〈死了都要爱〉。」
「我今天酒喝不够多,key上不去。」
「你要多喝点啊!喝起来……」她照他的话,贴在沙发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距离愈加靠近,甚至闻得到他在旅馆洗好澡的肥皂香气,两边的臂膀不小心碰触,她在意地收回手臂,身子更往后方贴齐,差点心跳快得无法呼吸。
「喝你个头,我得好好带你们回去。」他朝她说这句话,但似乎距离太近,他也退了几步,「你坐过去点啦!」
他硬是挤了过来,把她挤到张书络的身边,多亏他这举动,让她得以重新呼吸。本来余星蔚只认为他是兄弟,是朋友,一下子位阶升等变成「男人」。他的确是雄性。但特别意识到这件事情后,她内心的感觉渐渐五味杂陈。
于是,在那空间,余星蔚变得不自在。每当许致海和张书络靠近彼此,他黏在她身边选歌,或俩人说着悄悄话。余星蔚试图背对他们,隐藏她的情绪,要不然会不自觉放大检视他们的关係。
两人是她的好朋友,不过三人的关係却不平衡,仿佛随时会倾向一侧,崩塌、坠落。那是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所以很努力在大海之外,寻找适合的对象。
反覆的情绪,令她困扰好几礼拜。某天夜里,她打开手机掷筊,得到一个中籤「落霞与孤鶩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意谓他们之间时候未到,双方平行没交集,甚至关係会随年纪增长而愈加失落。
余星蔚长叹一声关上手机,紧闭双眸。回想有一次台中帮上大学后的夏季聚餐,吃饭聊天时间太久,那时的她有门禁,得赶在晚上九点半前到家,所以许致海二话不说,到外头牵机车。
「你要去哪边搭公车回去?」
「到科博馆附近就有了。」
「小事,到车站那边不会花太久,你会赶在门禁前到家。」他递给她安全帽,「小猪搭过我的车好几次,安全的。」
她将安全帽戴牢,彆扭地上车,「要是超速,我会打小报告。」
「给小猪吗?」
「对。」
「她管不了我的,再说有人坐后座,我会放慢速度。」他的确履行他的话,不过当时他们能说的话很少,风声、雨味令她留下一种沉默又魔幻的记忆。
又一次坐他的后座,是硕班毕业前的冬季。台中帮相聚于ktv,散会时她抽到许致海的钥匙,张书络便由沉豆芙载回家。
余星蔚坐在后方,想到以前他们大学一起出去玩时,她会不小心抓他的衣角或抱腰,因为她经常对家人那么做,很少搭别人的机车出门。
许致海当时警告她那是对情人的动作,等她以后有喜欢的对象,得到对方的允许才可做出亲暱的行为,否则一般男生容易会错意。
有时年纪小她一岁的许致海,反倒像大哥一样在照顾她。
余星蔚没想到过了这些年重新搭上同一个人驾驶的机车,会有那么多新的感受。那时是一起出去玩的朋友,现在是好闺蜜,会说一些内心话,聊工作、感情,又会吐槽对方的想法,贪图他偶尔吐出温暖的话。
那天下午,本来许致海在大家面前说,只打算载她到台中车站,让她自行搭车回家。结果中途聊天延长了骑车的时间,一路载她到东海附近公车站。
她下车时,脚步差点没站稳,幸好有许致海的绅士手在一旁撑着。他打开面罩,「回去时,小心点,我要google一下怎样回去比较快。」
「你慢慢来,我上公车囉!到家互相说一声。」她不回头靦腆上车,感觉要是看了,她会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她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向外眺望,仅见许致海的身影越来越小,两人距离拉远,远得剩下两旁街灯代替她守在他身旁。
余星蔚面向飘渺的黑夜,心想方才的窘境,全身瘫软在椅背。
那样的情形下,她说再见也不是,说不要走也不是,更不可能乾脆邀请他一起回家,她父母肯定会吓着,以为对方是她的男朋友,要见家长代表他们已经交往,或有更进一步的关係发展。
老一辈不太晓得「男闺蜜」的定义,他们常觉得为何一个男生常跟一群女孩子们玩在一块儿,因为在他们观念里,男女授受不亲,非一家人,连碗筷也不能用同双,饮料不得同杯。
余星蔚从小在此般旧观念中成长,但她小时候是调皮蛋,根本没管男女之间的距离,大家是兄弟、朋友,互动要讲义气。她想到这边突然领悟到至今大家眼中的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想,大概不是什么气质美女。可是,许致海接受每一个在他身边女孩的样子,他从来不会批评,还要她们快点找到好人家出嫁。而他呢?
每次余星蔚坐到他的后座,看着这对瘦弱的肩膀逐渐撑起一个家,变成女性朋友们的肩膀,听他说了上班时遇到的各种苦难,他都坚强地顶起上方的天空,让待在他身边的人有空间能喘气。
她多想陪在他的身边,成为他能依赖的对象。
不知道这样奢侈的梦,有一天会不会实现?若是有那么一刻,孤雁身边能多个伴儿陪他飞行,秋山水色倒映双影,景象大概不再寂寥,会成了温馨的暖秋,用橙黄红点缀森林。
儘管位在深秋,两人在一起时,将至的寒冬会被他们掌心的火焰融化,不惧冷冰。
那晚,余星蔚做了一个起初不错的梦。她是一条鱼穿梭海中,任由水流带至遥远他方。在那个奇幻的国度,他们幻化为人,于陆地奔驰、玩耍,不懂人的情感,两人却紧紧相依,没有顾虑。
他们口中吐出的粉红泡泡,在天空聚积成雷云,当他们越相爱,天气越差,雷声轰隆作响,划下一道电光——
她翻身,屁股着地,爬起来正好闹鐘响声,得准备上班去。
她出门前,拋弃矜持,随便扯一个话题密他。
鱼星味:我居然梦到跟你在喝酒,一定是兄弟太久没出来见人!
大海兄:你没事发什么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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