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闯入平城京的旧宫殿,纷纷举戈指向抱着怀仁怀仁躯体,对死亡已然无所畏惧的彰子,她灵秀的美散发着月魄之精光,照耀着昏暗的寝殿,震慑得武士们不忍贸然动手。
带队的军长见前军不动,颇不耐烦的喊道:「还不赶快活捉!」
军长严厉的呼吶震碎了武士们的呆愣,继续执行着军长交代的命令。
彰子深吸一口气,她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武士们离彰子越发接近,对她的人身极为不利的同时,一道更有威势的声令打住了军长与眾者的行动,「且慢!」
眾者的目光皆投注到背后由后军让道,在黑暗中愈来愈显明的身影。
军长见其人,也不得不屈服,「见过准大臣。」他谨守位阶之分的作揖。
伊周摆了摆手,示意免礼,一刻也不停缓的走到彰子面前,以他高大的身躯隔绝武士对她想入非非的视线。
彰子不解的仰视这位自己暗恋已久的堂兄,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具有威信,到头来还身护在自己面前,而不是逃之夭夭。
伊周撇头对上彰子狐疑的灵眸,他的温柔首次在她的面前澈底展露,他嘀咕了几句:「谢谢你,救了我全家。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现在,轮我保护你了。」
他面向军队,以一扫人惧,得以看杀他人的威严环视四下,用低沉霸者的口吻说:「不得对上东门院无礼,上东门院乃先皇中宫,不许任意毁伤。」
在伊周的口諭之下,武士们纷纷放下指向彰子的矛头,相当整齐划一,「传令,安全护送上东门院离开,不得冒犯!」
伊周别了一眼早已了无气息的怀仁,压抑住心中的悲痛,吩咐着:「其馀者,收拾先皇手箱行囊,辗转归回平安京。」
「是!」眾武士服从的应答,对彰子的态度也转为恭敬不已的迎送。
临行前,彰子再度回首作最后的凝望,伊周则予以一笑,这是他身为堂兄,且对救命恩人唯一能做的事。
监看着武士们收拾一条天皇的手箱,此时,一张破烂的纸张自手箱的夹缝飘然落下。
伊周小心翼翼的拾起,发现纸上满是已乾斑斑水痕,上头留有一段绝望落寞的笔跡:「丛兰欲茂秋风吹破,王事欲章谗臣误国……」
他书写当下的悲慟以及痛苦原封不动的烙印在伊周最沉痛、善良的本心。伊周捧着纸张的手掌不停颤抖,他来到已然死去的怀仁面前,将纸张整齐折好放在怀仁僵硬的掌中。
伊周握起怀仁冰冷的手掌,十多年来的记忆一幕幕在脑中浮现,那玩笑、那泪水,以及二人之间的决裂。
自从定子死后,怀仁再也不曾真心的笑过了,他忍不住激动的放声叫喊:「怀仁,你终于解脱了,你自由了。你再不必悲伤,再不必自责,你已不再是满受束缚的皇上。怀仁,去作你原本无忧无虑,童稚时的怀仁吧!忘掉我,藤原伊周…然后记得…要快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怀仁在伊周最后的祝福中,正式乘着流星,前往遥远的国度,沉重的躯壳,即将化为尘土,随风而逝,湮灭于大势的滚滚洪流……
伊周和齐信率领联军押解道长一票人凯旋回归平安京,天皇居贞亲自于罗城门迎接,朱雀大路上两侧围着凑热闹的百姓,他们皆是为了探勘天皇、准大臣、近卫大将等贵人的风采。
「皇上,臣来迟了。」伊周遥遥一见天皇,随即下马向天皇迎礼。
天皇一脸欣慰的扶起伊周,彷彿多年不见故友的道:「谈什么来不来迟?人平安回来就好。」
「皇上,逆贼一党皆引车运来了。」伊周的脸面向身后那一长串由武士层层监控的辆辆囚车,纵横栏杆下,是一张一张不知所以然的面孔与阵阵的咆哮。
「藤原伊周你这贱人、马鹿,恬不知耻……」连珠砲似的叫骂声不曾间断的从大后方直直传来,这嗓调伊周大致听得出来,即乃其“丈人”源致明式部卿。
武士们与各部属皆观望着伊周的反应,眼神反而不在源式部卿身上。
伊周一副不以为意,何如随他去的瀟洒姿态。倒是居贞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厌弃的道:「来人!教那不知道是何人的安静点儿,吵死人了。」
「是!」武士一应允,下一秒鐘那声音便逐渐缓和下来。
而千晴则一直投以崇拜眼光,注视着伊周:「准大臣人就是温柔呀…」
「皇上,逆党该如何处置?」身为近卫大将的齐信执行他的义务,上前探问。
「这个嘛……」居贞明朗的笑靨瞬时黯沉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魔神附身的邪笑,「就带到东市,午后斩立决,朕不想久候。」
居贞的行事和怀仁大相逕庭,雷厉风行。
此令一下,囚车中的公卿殿上人们吓到肝胆俱裂般死命的求饶:「皇上,臣也是被逼的啊!臣原本不愿千里迢迢的到平城京去呀…」
「不必说了,就这样。拖去东市,午时处置。」居贞一语斩断他们的哀鸿遍野。他手一挥,武士们二话不说,开始执行天皇的任务。
他拍了拍伊周的肩膀,如同予以他赏赐的道:「晚一些儿再回去探望妻儿吧!你应该不会想要错过这一刻。」
伊周自然而然的应允:「当然!」
是道长害得他家破人亡,家道中落自此,如今,他总算能和父君、母君、定子的在天之灵给予交代,他要把失去的一切向这个男人一併讨回。
午后的东市,在庶民的交头接耳的中,跪着一排一排面容憔悴的罪臣。当初在贺茂祭领衔风骚,意气风发的公卿大臣们,现下全成了朝廷眼里欲除之而后快的罪孽。双手反缚,于东市的广场与人唾弃。
「上回还在贺茂祭窥探过他们呢!这回竟在这里看到。」
「是啊!真是难得,在这太平盛世的已数十年不曾目睹贵人的极刑了。」
与贺茂祭的场景一样,万人空巷,四面甬道被趋之若鶩的民眾挤得水洩不通。
身为始作俑者的藤原道长跪定于人龙之首,这一生的功过在脑海中一页一页的撕下,包括长兄道隆之死,定子、原子两位侄女之死,与晋升左大臣位列三公的荣耀,那样辉煌,那样璀璨夺目,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连性命也要葬送于此。
几年前,彰子曾说过:「我想念以前了,我想念我们两家和乐融融的那段时光。」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道长萧索的一笑,这是当时他未开口回应彰子的表示。
就在道长面临死前的迷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眼前并停下。
道长仰头上瞧,但见他蹲下身子,那轮廓简直呼之欲出:「藤原伊周!」
伊周展露的先是那阳光的暖另笑容,说在他口中的话却格外犀利,「想不着您也有今天吶,阿叔!」
「少说废话!要不是那晚大家都醉酒了,才轮不到你今天的嚣张。」道长一看到伊周成者为王的姿态,而自己落得败者为寇的下场,不由得齜牙咧嘴的吼叫着。
「不会…」伊周摇摇头,对于他死到临头还身处五里雾之中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自从我第一天向你投诚始,你早一步步落入我精心策划的瓮彀中了。」
道长彷彿死鱼两眼瞪直,万般不置其信的看着对方。
「和你投诚,是假的。目的是要融入你们,卸除你们的心防。迁都这档事,也是我绞尽脑汁设计的,与今上联手来场最后的瓮中捉鱉,明白了吗?」伊周仍然笑着,但道长早已面红耳赤。
一想到自己竟败在自己曾经最看轻的手下败将,对比自己的一无所有,不禁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伊周故作诧异的睁大秋波美目,眼底满是邪魅,「言重了,阿叔,言重了。我只是替我的父母与阿妹们讨个公道而已,难道说以你一命抵此四者命,还嫌太少?」
道长这才明白原来伊周早都知道了,他所有挚爱的死,全与自己切身相关,但他都一直佯装不知,卧薪尝胆直至今日,才一举加以奉还。
「跟你说,阿叔,自从我被贬为大宰权帅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是以前少不更事,只会作滥好人的藤原伊周了。」说到这里,伊周的笑顏变得杀气腾腾,黑玫瑰般的黑暗,邪恶宛若随时会脱韁,显得美丽又危险。
道长明白,自己实在太过于小看伊周了,完全忽略了仇恨所带给一个人的转变。
「你赢了,伊周你赢了。」道长垂下头,他早该明白自己的种种罪行总有一天会受到应得的报应。
伊周见道长已闭上嘴,心服口服的不再言语,他挪了挪身来到老丈人源致明前。
他一见伊周免不了又是一阵劈头乱骂:「你、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丈人吗?马鹿小人。」
伊周暗黑嗜血的笑意自方才便不再消失,他抬起下頷,轻声地在他的耳边说:「没有,我反而要谢谢你这样遗弃我的妻子,才能让我这么澈底的拥有她。但站在另外角度而言,你还真是个糟糕的父亲啊!马鹿小人非我,是你!」
伊周抓的时间时间刚刚好,在源式部卿还瞠目结舌难以消化伊周所言,执令员即宣布:「午时到!刀手预备!」
伊周面带胜利的笑容离开现场……
「斩!」
刀起刀落,在伊周身后,鲜热沸腾的血液染红了东市,这些血液,是伊周与他家族的汗、血、泪所换得的。贬謫大宰权帅以前的情谊,早无法敉平贬謫大宰权帅后他所承受的莫大痛苦,与多人牺牲下所撕裂的伤痕。
从这一刻起,该是所有恩恩怨怨放下的时候、迈向另一盛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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