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又转过头来,“我要看你的原形,你给我看半妖身干嘛。”
蹇磬闻言一怔,“半妖身都要吓到,原形我怕你……”会吓哭。
婧絮冷笑一声,“不就是蜥蜴,我见过。”
蹇磬摇摇头。
他难得拒绝婧絮,婧絮见此绷起脸。
蹇磬柔声道:“女女,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我。”
婧絮讶异道:“难道你记得我以前……”杀过你?
蹇磬点点头,“嗯,我想起来了。”
见婧絮惊讶,他笑道:“女女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他躺下,一只胳膊展开作枕,“来。”
婧絮抚平心头的异样,依言睡到他手臂上。她与他废话这么久,就是为了探这个事,为此再忍耐又何妨。
有的存在天生珍贵有灵,比如狐、鹤、鹿,或者灵芝、桃花、玉兰,甚至是物件,玉石、算盘、木鱼之流。
也有的存在天生鄙陋,稗莠蝎虾,或者……蜥蜴。
鲜少听闻有蜥蜴成妖的,是以蹇磬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成妖,他,哦不对,它,只是一只随处可见,又随时会窜跑的小蜥蜴。
人类大多不待见它。但无奈它生在尘世。
被小孩抓到了会好奇它的尾巴怎么不断,他们试着拿锋利的石头去割,被女人撞见会引来尖叫,若是被男人发现就会呼啸来一只带泥的鞋底。
它很小就练就了一身逃命功夫。
直到它误打误撞跑到一个庙里。
庙里洒扫的妇人看见它也不会特意拿扫把来驱赶它。
不管它,让它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就是人类对它最友好的方式。
是以它愿意长期待在那里。
它趴在房梁上发呆的时候瞧见凡人跪拜祈祷,听他们各种各样、好的坏的索求。
直到有一天它打瞌睡,从房梁掉到香台上,一滴水滴到它眼睛上,它用舌头清理眼睛,舔到了那滴水。
自此它忽然能看到身姿窈窕的仙姑时不时降临雕塑,听那些凡人琐碎的愿望。
仙姑看到它时,对他嫣然一笑。
它歪歪脑袋,不解其意。
慢慢地它懂得越来越多,灵智渐开,他才明白,当初那滴水是醉桃仙姑桃枝上偶然滴落的仙露。
他一直呆在烟火鼎盛的桃仙庙,听闻了太多世人的欲望,慢慢地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在初见婧絮时,竟朦朦胧胧地生出了情欲。
彼时他还不知那就是世人口中的情。
他只是在她来找醉桃仙姑的时候偶然抬头,惊鸿一瞥。
他缩在房梁后看了她好久,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
后来她每次来寻仙姑他都偷偷躲在房梁偷看,直到某次她无意间发现了他。
适才还巧笑嫣然的俏脸陡然扭曲出厌恶的表情,反感从她灵动的双眸涌出,她下意识抬指射出一道仙气击穿他。
这种随手的本能反应醉桃仙姑甚至来不及阻止。
他掉到香灰里濒临死亡,心里却想着她刚刚的模样。
那个表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很多女人瞧见他都会露出的表情。
本能的厌恶反感。
难过这种情愫在他心中乌云般聚集。
他似乎听到仙姑训斥她的声音,恍恍惚惚,迷迷糊糊。
直到他再次睁开眼,他从香灰里爬起来。
用不太灵活、触感生疏的手推开大殿的门。
摇摇晃晃,支离破碎。
外面有一轮下弦月,纤细脆弱。
坐在桃花树上的醉桃仙姑惊诧回眸,看着他骇人的创口,叹息一声,“作孽……”
他和女女,早已相遇。
他能近她的身,甚至破她仙障,除了他身体里有她残留的仙气作伐,更是因为她种下了因,欠他一个果。
婧絮陡然想起姑姑的话:虽是机缘巧合开了灵智,但他竟能食人间烟火,可见悟性奇高,不管是再入轮回还是开悟为妖,经苦难磋磨必能获大空悟。
但她随意地了结了他的性命,欠下的这一命,若他不死便成她的业障,若他死亡,来生必要她以命相抵。天理循环,世间纵有诸多不公,但亦有在朗朗乾坤加持下以命抵命的正道。
蹇磬自是不知醉桃仙姑说的“作孽”是何意。
他只是临死前想到她,感到一阵不可言说的遗憾和痛苦。
醉桃仙姑请他离去,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用陌生的双腿到处游走,被欺负被追打,慢慢地他越来越油滑,在下九流的尘世艰难地活了下来,还学着凡人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蹇磬。是他偷自一个富贵人家重金请大文豪给掌上明珠的赐名,见晴。
翌日。
蹇磬买了些吃的回来给她,然后就出去想办法弄银子。
他该给她更好的生活。
婧絮坐在院子里打坐,在知道和蹇磬的因果后,她豁然开朗,内心通达了许多。
她不再被滔天的愤恨蒙蔽双眼,也明白自己再不能造杀孽。
她温顺地陪伴蹇磬。在最后的日子。
如果蹇磬守约,那他们之间便彻底两讫,若他不守约,那她自有其他办法让他守约。
因为有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婧絮终于能静下心来对待蹇磬。
蹇磬常被骂作下三滥,他内心也认同这个说法,是以一个下三滥用下三滥的手段谋取财物,可谓天经地义。
盗可谓是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
他掂量着手里的钱,想着怎么给女女更优渥的生活条件。
他带她去吃人世间他知道的最好吃的东西,鸿运酒楼里的八宝鸭、醉鹅,永乐坊牌坊旁的豆花,沿街叫卖的龙须糖,不一而足。
此刻婧絮见他把一块刚做好的甄糕放桌上,伸手要端时被他拦住。
“烫。”
她只得拿着筷子等。
蹇磬轻轻吹了吹,“现在试试。”
婧絮执箸夹了块入口,绵软甘甜,“好吃。”
蹇磬点点头,盘算道:“我在卖羊肉那儿订了只羊腿,回去的时候我们去拿,今晚我们自己在家做。”
婧絮无可无不可地听他说着,一小块甄糕吃完,又夹了一筷。
蹇磬看得笑。
回去的路上蹇磬去香料铺,他捧起一捧花椒到她嘴边,面对他的投喂婧絮下意识张嘴,蹇磬拿开一点,“让你闻的。”
婧絮闻了闻,很奇妙的味道。
蹇磬又抓了几块八角,“这个。”
婧絮凑近皱了皱鼻子,道:“好闻。”言罢也不要蹇磬拿了,自己好奇地捻起手边的香叶来闻,末了问道:“这好熟悉,叫什么。”
“香叶,就是月桂叶。”蹇磬道。
“可入药?”
“入膳。”蹇磬回道,抬头朝老板要了些茴香。
回程路上他一手提着块羊腿一手拿着包香料,腾不出手再去拉婧絮,婧絮跟了没多久便被人潮推搡得往后掉远了。
蹇磬回头,目光寻到她,见她茫然无措地被人潮挤来挤去,也不知道自己往前挤挤。
他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穿过人流看着她。
汗味狐臭混杂其中,婧絮被挤得很难受,她下意识去寻蹇磬,发现蹇磬竟不在身边。
张望许久,才在牌坊的灯笼下看到他。
昏黄的光晕在他身后被风吹得摇曳,嘈杂人声中,他看着她的目光专注又平静。
但婧絮知道这都是假的。
他对她从来无法平静,这个下三滥,像困兽渴望自由一样渴望她。
婧絮不满地绷起脸。
蹇磬朝她走来,直到用身体给她隔出一块空间,她才舍得瞟他一眼,拉住他的衣袖被他带出人流。
黄昏的时候蹇磬在院中起架炙烤羊腿。
婧絮不喜烟尘,远远坐在一边看他忙活。
看他慢慢地给羊腿刷上油,打上花刀。
等碳火微熄,他用匕首片下薄薄一片,捻起沾了香料,喂到她嘴里。
婧絮张嘴接住,嚼了两口觉出味美,惊讶地睁大双眸看他,他又如法炮制地喂她一片。
然后她终于不再置身事外,端了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像雏鸟一样张开小嘴,坐等投喂。
吃得满嘴油,蹇磬拿丝帕给她擦去,他一直照顾她,自己没吃一口。
婧絮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料。
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从羊腿顺着匕首的刀锋、他的指尖,慢慢往上,爬到他的胳膊。
蹇磬挽着袖子,小臂上狰狞的撕咬伤暴露无遗。
他见她看他手臂。
想了想,用匕首割下一片皮肉放到架上烤。因为薄,眨眼就熟了,他拎起蘸了料,喂到她嘴边。
婧絮看着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她吃他,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肉片在她唇边,她没有立时张嘴。
蹇磬看她一眼,投来询问之意。
婧絮眼睫微阖,默了默,倾身张嘴。
蹇磬把肉喂进她嘴里。
她嚼了两口,不如羊腿好吃,但也说不上难吃。
见他还要片自己,婧絮别过脸,冷声道:“不要了,羊腿更好吃。”
蹇磬想了想,也是。
他哪有羊腿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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