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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树纪事 第17节
    南北气呼呼坐起来?:“你就是喜欢她,她三天两头来?给你送好?吃的,还有牙膏!”
    章望生明白?她气什么了,好?笑说:“不是没要?吗?”
    “可她老来?咱们家,她想叫你给她当?汉子!”
    章望生都不好?意思:“什么汉子?你多大个人,懂什么,快下来?,赶紧做饭吃饭。”
    “你想给人当?汉子了。”南北委屈地?要?哭。
    章望生说:“你发什么疯啊,不饿吗?吃完饭我还得抄字典,你快下来?。”
    他?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做事麻溜,特别像嫂子的感觉,南北想到嫂子,发了会呆,再回神时章望生已经去厨房了。
    章望生现在饭量特别大,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如今既不是半大小子,家里也没老子,每一口饭,都得自己挣来?。队里每年分的粮食,谁家都不能?敞开肚皮吃,章望生贴了玉米饼,炒的马兰头,玉米饼吃多了剌嗓子眼,马兰头又有点苦味儿?,南北不爱吃。
    还有半锅野菜汤,喝着碜牙,南北瞧着章望生一碗接一碗,足足喝了五碗。
    “你喝这么多,回头得尿床啦!”
    章望生太饿了,他?觉得身体还在长,每一分每一秒,夜里睡觉都好?像不停歇地?长,从身体,到精神,都叫一个饿困着,他?有时会恨不得自己化作庄稼,使劲吸着雨露,吸着阳光,太阳是够的,怎么吸都成。
    “三哥,咱们烧土豆吃好?不好??”
    家里有小半袋土豆,那是要?吃到秋天的,章望生晓得南北打什么主意,她也饿,嘴里没味儿?,玉米饼也不压饿。
    他?得意志坚定,说:“不行,前天刚吃过,过几天再吃。”
    南北怪失望的,哦了声,两人收拾了厨房,凑在油灯下头,算术的算术,抄词典的抄词典。章望生一碰着词典,就忘了吃,完全变作另一种?饥饿,他?先?开始做目录索引,这词典是马兰借给他?的,她说不用还,可他?没打算要?,白?天在队里太忙不得闲,只能?趁夜里的功夫,把词典完全复制下来?。
    章望生非常兴奋,爱不释手地?翻着词典,外面,月亮升得很高了。
    “三哥,你都不上学?了,还抄词典干什么?”南北挨他?身边问。
    章望生说:“不上学?,也可以学?习知?识。”
    南北又问:“三哥,你说人学?知?识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当?会计?”
    章望生沉思似的看?着油灯:“人活着,不能?像牲口那样,只晓得吃喝睡觉,应当?活得像个人,会思考,有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还有高兴。”南北托腮想了想。
    章望生目光移到她脸蛋上,慢慢笑了:“对,还有高兴,能?叫人高兴。”
    南北不大能?说的清,但她晓得,这样的高兴,跟吃烧土豆的高兴不是一回事,她需要?烧土豆,也喜欢算术,听故事。
    “三哥,我也能?替你抄这个,我放学?先?来?家里,替你抄吧。”
    章望生把笔给她:“你写我看?看?。”
    南北把他?字迹学?的很像,她模仿能?力很强,学?谁像谁,章望生抬眼看?看?窗户上映着的两个人影儿?,一大一小,他?的内心变得平静下来?。
    他?们这样过了大半年,到秋收结束,隔壁大永公社今年请人来?唱大戏,消息传开,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去看?。
    大永公社有座老戏台,原先?,那附近其实还有个庙,后来?被拆除,当?做了学?校,但戏台子还能?用。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大伙都很高兴。
    南北想去,章望生便带她去,人非常多,挤不动。除非是走不动道?,哪怕是公社里的瘸腿的,疯子,傻子,那都一股脑地?往大永公社来?了。
    他?们本没有瞧见凤芝,还是人提醒:“哎呀,望生啊,那不是你嫂子吗?”
    “哪儿?呢?”南北连忙大声询问。
    “就那个,那个穿蓝底白?花褂子的,看?见没?”
    章望生看?过去,人群里,有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脸很圆润,四肢也胖着,如果不仔细辨认一番,是认不出的。
    嫂子有阵子没捎什么话来?了,也没再托人带东西,南北闹过要?去看?嫂子,章望生没同意,那样不合适。他?隐约听人说嫂子找了人家,但没细问,明明是张嘴就能?知?晓的。
    她身边有个脸色黧黑的男人,年纪有些大,像是四十的人了。章望生被人挤着,搡着,南北还在焦急地?踮脚,人太多了,她压根看?不见。
    “三哥,你瞧着嫂子了吗?”
    那已经不是嫂子了,章望生深深看?着,他?晓得她要?再嫁人,也许会生个娃娃,但这会真见着了,他?为什么这样难过?
    凤芝也瞧见了他?,隔着那么多人,老的,少的,男人,女人,她像是想冲章望生笑那么一下,意思也算打了招呼,但那个笑,死在了心里,没能?在嘴角生出来?。
    第19章
    “嫂子!”南北瞧见凤芝了,她一激动,喊了出来。
    这下必须得?打个招呼了,章望生心里想,该怎么叫呢?那边凤芝往这边走,她大?着肚子,男人像很爱护她,一道?儿过来的。
    “望生,你跟南北来听戏啊?”凤芝到底是攒出了笑,她也没跟男人介绍,不需要,那汉子沉默着,两道眉毛特别黑特别粗,压在脸上。
    章望生应了两声,南北本来热热乎乎想贴上去,冷不丁瞧见凤芝的肚子,人就怯了,嫂子一下变得?陌生得?很。
    “南北,”凤芝低眼摸她的脑袋,南北缩了下,这动作弄得?凤芝愣愣的,很快,南北已经偎到章望生腰边去了。
    凤芝从兜里掏出把炒花生,塞给南北,南北便仰头去看章望生,章望生立刻把花生接住,说:“我带南北找个位子,先过去看看。”
    凤芝点点头,喉咙已经说不出话了。
    人群涌动,穿的衣裳都差不多的款式,颜色,很快就看不到了。章望生领着南北,只晓得?往相反的方向?走。
    “嫂子给花生,你怎么不接?你不接,她要伤心了。”
    南北不吭声。
    章望生便把花生装进她兜里,南北说:“嫂子肚子里有娃娃,是她先不要咱们的。”
    她一直都晓得?嫂子要再嫁人,生娃娃,但仅仅是晓得?,可真见了,南北好像一下明白许多事?,非常明了。
    章望生摇头:“嫂子没办法,不要这样说她。她有了娃娃,咱们应该替她高兴。”
    南北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我不高兴,谁爱高兴谁高兴,你真的高兴吗?她本来最喜欢的是二哥,是咱们,这下好了,以后她只晓得?疼她的娃娃,二哥是谁?你是谁?我是谁?”
    章望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小?脸冷冷的,眼睛很倔。他?以为她年纪还?小?,不懂人的无奈,他?不太?清楚一个十岁小?女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嫂子以后疼她的娃娃,天经地义,为人父母当然?要疼娃娃。”章望生试着跟她讲道?理,南北回嘴,“谁说当然?疼娃娃?三?金就被她哒哒送人了。”
    她说的是公社里一户人家,闺女生的实在多,又养不起,送到亲戚家去了,莫说闺女,就是小?子,碰到艰难年景,说送出去也是有的。
    章望生说:“马六叔很疼八福,雪莲姐也很疼她家小?子。二哥在时,他?跟嫂子也是真心疼你,对不对?人跟人不一样的。”
    提及二哥,南北难受了,她看见嫂子的肚子,那一刻,才真正觉得?失去了嫂子,她的感觉强烈极了,她想发脾气,又立刻楚河汉界,如果嫂子不再是嫂子,那就彻底远远的好了。
    “可那是以前的事?,往后,她会慢慢忘了咱们,因为咱们不是她的娃娃,她会觉得?她娃娃才是最好的。”南北慢慢说道?,小?脸还?是很冷峻,她一板三?眼地解释给章望生,倒像是给他?讲道?理。
    章望生问:“所以你避着嫂子?觉得?生分了?”
    南北静静强调:“是她先走的。”
    “你这像是在怪嫂子。”
    “我没,但她走了,就离我们远了,她肯定也晓得?,咱们也晓得?。”南北说出心里话,“咱们不是她最喜欢的了,那她也不是咱们最喜欢的。”
    章望生觉得?这小?孩有些冷情?,他?说:“有些东西日子久了,会自?然?而然?变淡,但也不用现?在有意叫人觉得?伤心。嫂子见了你,还?是高兴的,你看,你都没怎么笑。”
    其实南北清楚,可她自?己?偏偏先要疏远起来,她像知道?第?一片叶子掉了,秋天就来到。
    “我就是这样的,我不会再那么喜欢嫂子了,以后,我也不想她了。”南北很坚定地说到。
    章望生心里吃惊,他?有些茫然?:“你说不想,就能不想吗?”
    南北点点头:“我打定主意,就能做到。”
    “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不知道?。”
    章望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心里的哀愁无比绵长?,像不绝的山脉,要起起伏伏到天际去。他?不会忘记嫂子,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不能忘却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这以后,你是不是说忘了我,也就忘了我?”
    南北攥紧他?的手:“我不,我要跟三?哥永远在一块儿。”
    章望生笑笑:“你不嫁人吗?你长?大?了,要嫁人的。”
    南北宣誓:“我嫁给你,三?哥,我长?大?就嫁给你。”
    章望生以往听这话,还?有点别扭,嫂子也开过这样的玩笑,他?这会却平静,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戏台子下头坐满了人,外一层还?站着许多人,小?孩儿要么在大?人脖子上,要么在怀里。南北窝在章望生身边,聚精会神瞅着戏台,她不再像以前,嚷着自?己?会这个曲儿,那个词的,她安静了一些,像个大?孩子。
    上头演的是《穆桂英挂帅》,演完了,演员就啃窝窝头,人在戏里头扮演王侯将相,一离了戏,肚子都填不饱,面儿黄黄的。章望生手臂横在南北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很自?然?地捏了捏她的耳垂,软乎乎的。
    南北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宝贝一般。
    三?哥是我的,她这么想,非常快乐。
    月槐树公社来了批知青,那已经是一九六九年的事?情?了。城里学校积压了三?届学生,初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他?们不走,天天忙着斗来斗去,往后的小?学生都没法升初中,这么乱糟糟的形势,到六八年腊月,有了变化。
    六九年还?没打春,知青们都到位了。
    这事?怪好奇的,社员们跑过去看,城里来的学生,大?的二十左右,小?的十六七,一共两男两女,住进了公社新糊的泥草房里。
    学生们对公社也好奇,可没过个把月,彼此的好奇劲儿都没了。社员们本来觉得?这些都是城里人,结果一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底是书生干活没劲。学生们则对乡下很快丧失了热情?和幻想,没有尽头的劳作,没有尽头的饥饿,他?们想家了。
    其中一个跟章望生同岁,叫李崎,天天来队里看工分,看得?特别勤,总是觉得?是不是给他?弄错了。
    李崎觉得?自?己?干了不少活,但工分并不高,日工值只有两毛钱。他?觉得?怪难受,一难受,就默默吹他?带来的口琴,章望生渐渐和他?相熟,教他?怎么适应劳动。
    “我这肩膀上没肉,一天下来,扁担给磨得?又红又肿,来的那两个女孩子一累就哭,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也跟女孩子一样哭。”李崎还?嘴角长?满了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看着青涩,但语气很逞强。
    章望生说:“最开始都是这样的,咬咬牙,习惯就好了。”
    “好想回家啊!”
    李崎继续吹口琴,章望生问他?吹的什么歌曲,李崎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听过吗?”他?本来跟望生一样,要考高中的,结果后来学校乱了套,他?也跟着人乱,乱着乱着,突然?上头有了安排,就落户到月槐树了,也就十几天的事?,决定特别快,跟做梦似的。
    章望生没听过,李崎说他?还?会唱,能用俄语唱。
    很快,章望生也学会了这首歌,李崎爱吹口琴,爱唱歌,他?一想家就在音乐上找安慰。
    章望生又把这首歌教了南北,南北学的快,李崎说你跟你妹妹好聪明呢。
    “三?哥,能跟李崎哥借口琴吗?”南北也听李崎吹口琴了,可真奇妙啊,那样小?的口琴,能发出那样醉人的声音,她很喜欢李崎,更喜欢李崎带来的不一样的东西lj。
    章望生说:“不太?好,那是人家私人的东西,对嘴吹的。”
    南北想了想:“洗洗行吗?”
    章望生直摇头:“会洗坏的,别想了,你想听,让李崎吹给咱们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