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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节
    抬手攀住矮墙,足尖一点,翻墙过去。
    敲门是不可能敲门的,谁知道侍从会不会骗人,她喜欢眼见为实。
    二层的小楼已经亮起光。
    院落空荡荡的,也不见下人踪迹,一直跟在左右的陆无事,今日宴会也没见人影。
    章玉碗径自上了二楼,敲响那间亮着烛光的屋门。
    叩叩叩。
    “深夜访客,恕不接待。”
    熟悉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如秋夜清冷。
    章玉碗轻轻一笑:“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偏爱强人所难。”
    她也不等屋内人再回答,直接就推开门走进去。
    穿着素色长袍的男人正坐在桌案后面,见状抬头蹙眉,满脸不悦。
    “这位娘子何故如此痴缠,难道听不懂我说的吗?你若再无礼,我就要喊人了,届时只怕有损名节是你!”
    章玉碗眨眨眼:“我自幼飘零于江湖,不知什么是名节,只今日看见陆郎君俊秀飘逸,惊为天人,心生仰慕,可是你方才一直与郑翁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与你说上两句,只要你容我留下一炷香,待我好好说上两句,就会离开。”
    陆惟冷笑:“好生无礼的女郎,我头一回听见有人将唐突冒犯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
    章玉碗好似没看见人家冷脸,兀自走进来。
    “我问你,你今年贵庚,可曾婚配?”
    陆惟冷冷道:“虽未婚配,已有意中人,不劳阁下费心。”
    章玉碗睁大眼睛:“我还没遇见你,你怎么就能有意中人了?”
    如此霸道,如此理所当然,竟让陆惟一时无言以对。
    他指着门口:“你出去。”
    章玉碗笑盈盈:“偏不。先时在郑翁那里没来得及细看,我倒要看看,你这张脸到底有哪里俊俏,非但是我,连郑家小娘子,都迷得七荤八素呢!”
    她背着手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弯下腰,故作认真端详他的容貌。
    陆惟满面不适,眉头蹙起深痕,上半身顺势往后仰。
    谁知章玉碗冷不防发难,竟突然跃过桌案,将陆惟扑倒在地,直接压了上去,简直如登徒子轻薄那美貌女郎一般!
    她非但身体结结实实压住对方,两人距离很近,灼热气息交缠融合,陆惟甚至能闻见她发丝的淡淡清香。
    形状可爱的绛唇一张一合,近似无声,但陆惟却看懂了。
    “是否隔墙有耳?”
    第115章
    陆惟不由笑了一下,有种久违的柔软在心底微微流淌。
    他轻声道:“这样说话无妨,隔壁院子有人在听,高声不行。”
    只见长公主松一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吧,我若在此逗留太久,也容易惹人怀疑。”
    她又伸手来捏陆惟的脸。
    “陆郎瘦了许多,难道是相思病犯了?”
    陆惟想拍掉她的手,捉住那只柔荑之后却有点舍不得松开。
    “我跟苏觅查了三件事。一是芍药案,洛阳大户罗氏,为了独占芍药暴利,在大旱之下强迁民户,砸毁花种,霸占水渠,此事我已在苏觅的奏疏中联名提到过,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
    章玉碗点头:“罗氏今日也在宴席之中吧。我记得苏觅提过,罗氏是柳氏姻亲,是柳氏在包庇他们吗?”
    陆惟:“不,是郑氏。”
    章玉碗面露意外。
    陆惟道:“这里面隐情颇为复杂。罗氏与柳氏虽为姻亲,关系却并不亲近,罗氏见郑氏势大,在洛阳说一不二,索性转投郑氏名下。罗氏霸占水渠强迁花户的证据,还是柳氏暗中给我的,他们早与郑氏不和,却苦于无法扳倒他们,先前他们曾寄望过温祖庭,但温祖庭死了,柳家还因跟温祖庭走得近,被郑氏整治一番,直到苏觅到来。”
    章玉碗:“柳氏与郑氏是利益之争?”
    陆惟:“不是,是因为当年柳家女儿嫁入郑家,柳家嫡子又娶了郑氏妇,互为儿女亲家,传为一时美谈,但十年前,郑家其中一房十口人死于非命,只有当时归宁的柳氏妇幸免于难,事后郑氏指认柳氏妇乃凶手,要求柳氏将人交出来,双方僵持许多,柳氏最后也没交人。”
    章玉碗:“案子呢?”
    陆惟:“不了了之了,没有真相,卷宗也记载不全。柳氏告诉我,是郑氏仗势欺人,想污蔑他们,抓柳家女儿去替罪,但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如果抛开旧案不提,这次没有柳氏协助,我们的确没办法那么快拿到这些证据。”
    章玉碗:“但你们没有出手,你还成了郑氏的座上宾,应该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不错,另有一桩竹甲案。我查郑柳两家恩怨旧案时,翻阅洛州府库资料,无意中发现放在府库里的一批锁甲,数目对不上号,便又让人打开兵器库去查,最后发现这批锁甲上的甲片,全都被换成竹片,粗糙滥制,其中亏空不小,这又涉及洛州司马朱长林等人。今夜宴席,朱长林也在场。还有——”
    陆惟顿了顿。
    “这次洛阳疫病,因发病猛烈,症状相似,追根寻底,源头全在洛阳城外一个村落,我怀疑另有隐情,就让陆无事去查,最后查到洛坪村,也查到温祖庭之死有蹊跷,苏觅就也染病倒下,至今依旧缠绵病榻,尚且无法起床。而我与苏觅商议之后,兵分两路,他在明处,继续吸引郑氏注意,我则隐入暗处,交好郑氏,又表面与苏觅交恶,也断了寄信回京,先博取郑氏信任再说。”
    虽然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但章玉碗却已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
    “洛阳已被郑氏把持,想要破局,就得先破郑氏。但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南朝有人与郑氏私相授受,另有图谋,来者这次也在宾客之列,但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来找郑攸的目的,只有将此人找出来,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才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章玉碗:“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陆惟道:“苏觅染病之后,郑氏派人来接触我,主动想拉拢我,当时志得意满,不小心漏了口风。”
    那位被派来当使者的,正是郑家大公子郑漓。
    郑漓当时的原话是:“天子刻薄寡恩,连有扶龙之功的赵群玉,也说杀就杀,对李闻鹊更是飞鸟尽良弓藏,用一个禁军大将军就给打发了,反倒是何忡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最后竟还能得善终,逃到吐谷浑又混了个王侯。陆廷尉,您是个有大才的人,纵是为了天子舍生忘死,他也不会记得您的好。”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察言观色,更进一步,推心置腹。
    “您如今虽然已是九卿之一,但再要拜相,千难万难。原因无他,如今那左右二相,一个是皇帝的小舅子,一个则是踩着赵群玉的尸体上去的,皇帝正要拿他当个牌坊,如何会轻易换掉他们?而您出身扬州陆氏,又是这等仙品气度,才干非凡,哪里比不上严观海那等草包?”
    陆惟不置可否:“照郑郎君所言,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
    郑漓笑了:“自然,当今天下,又非章氏一姓之天下。你看何忡,便是叛乱闹事,最后不也能全身而退?如今他在吐谷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非快活!”
    陆惟蹙眉讶异:“郑郎君说了这半天,敢情是让我去投奔吐谷浑?去年为了迎公主回来,我已去过西域,那里时常风沙且干旱,夏日大汗淋漓,冬日又冻入骨髓,吐谷浑地势更高,想必更冷,我是不愿意多待的。”
    郑漓大笑:“我等世家子弟,早已享惯了十丈软红,吐谷浑再好,也不适合我们,我说的另有他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惟目光探究,似有所问。
    郑漓道:“北朝虽强,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自然有比它更强,更富庶之地。为人臣者,别无他求,不过是国泰民安,良禽择木而栖,您说是不是?”
    陆惟点点头:“若真有良枝,我自然也愿意考虑,只不过郑郎君所言的良枝,是否指南朝辰国?据我所知,辰国太子掌管一支贺氏商队,又有数珍会这样的当铺商路在手,可谓富可敌国。”
    郑漓却摇摇头:“数珍会在北朝势力,早都被拔除得差不多,我听说这其中还有陆廷尉出力。您别误会,我不是在替数珍会不平,而是我觉得,两国交战,细作再多,最终也还是兵力取胜,单从兵力来说,如今北朝也不占优势,您说是不是?”
    陆惟待要再问,郑漓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就此带过,不肯再说。
    过后陆惟与郑家几次接触,关系一次比一次更近,郑家主动邀请他赴宴,却没再提过所谓的南朝更胜一筹。
    回到眼下,陆惟说完这些,就道:“来此之前,郑漓曾向我透露,此番寿宴里,也会有位贵客前来,若时机合适,就会为我引见。我猜郑氏对我还未完全信任,此时隔壁左右,必是隔墙有耳的,殿下过来找我,实是冒险了些。”
    章玉碗笑道:“若非过来找你,我怎能得知这些事情?”
    陆惟叹道:“我已让你绕道洛州,你却偏生还要过来,我早该料到,你这人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我担心你了。”章玉碗忽然软软道。
    陆惟不说话了,只是捏住她的手紧了一点。
    章玉碗虽是软言娇语,动作却一点不矜持,在陆惟的脸颊摸了又摸。
    “你看你瘦成这样,怕是饭都吃不好吧?”
    温祖庭的死明摆着有问题,如今苏觅也中了招,陆惟之所以还没事,一方面是他小心谨慎,另外一方面,则是郑氏想拉拢他。
    为了找出疫病人为的证据,也为了探究郑氏与南朝的图谋,陆惟暂时还与他们虚与委蛇。
    “偌大洛阳,盘根错节,早已成郑氏之城,除非狂风骤雨,方能洗涤扫荡殆尽。”他低声说道,面上露出一点无奈,“殿下何时才能从我身上下来?”
    章玉碗瞪他:“你嫌我重?”
    “不如换个位置?”
    陆惟翻身将人反压在身下,但章玉碗不肯轻易就范,两人竟胡闹起来,不一会儿便鬓发生汗,气喘吁吁。
    “陆惟,你记不记得,从前你曾说过,你想要天下大乱的。”
    章玉碗暂告休战,手抵着对方胸膛,望着居高临下的人。
    “郑氏如果真跟南朝勾结,最后势必里通外合,洛阳大乱,而洛阳乃中原心腹之地,一旦乱起来,必已迅猛之势蔓延开去,这不正是你要的天下大乱,为何你还要费尽周折去查?只要答应郑漓,顺水推舟,自然可以坐看这一切的发生,反正苏觅也病倒了,以你的能耐,肯定能全身而退。”
    陆惟又叹了口气:“殿下冰雪聪明,就非要我说出来吗?”
    章玉碗的眼睛亮晶晶:“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呢?”
    陆惟摇摇头:“我不说。”
    章玉碗摇摇他的袖子:“我想听。”
    大有他不说,就不肯放他离开的意思。
    陆惟自然也可以振袖起身,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就像十年前的殿下,跟十年后的你,必然也是两个人。”
    章玉碗含笑:“那让你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陆惟也笑:“兴许是门外路过的小野猫吧?”
    章玉碗的笑容里多了威胁:“陆、远、明。”
    陆惟无奈:“其实要说变,也没有变过。照如此趋势,天下终有一场大战,你我身在其中,不可能螳臂当车,我只不过是选择去略做修改,或扭转方向,让它不朝着那么糟糕的方向去变。”
    因为他知道,如果由洛阳之乱而引起的大祸,必会首当其冲,危及章玉碗的性命,潮水一旦形成滔天海浪,就不可能再轻易停下。
    如果这样,他宁可要天下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太平,最起码,混乱不能最先由洛阳而起,也不能是章玉碗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世道,的确需要一场大乱来涤荡。
    而他面前这女子,却值得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