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孤灯映照出红衣女子半边身形,被拉长的黑影投射在床头上,四周昏暗无光。戚云娘坐在床边,阂着双眸,气息吞吐极为缓慢。象征热情与浪漫的红色在此刻也变得极为无聊了。
滴滴答答
营帐内的一块被帘幕挡起来的小空间中传来水流声。单小雨坐在浴桶中,闭口不语。洗澡水已经变得温冷,挂在肩头的水珠收缩了身形,带着不属于它的体温消散于空气中。后背的长发被水浸湿,海草一般黏在洁白的背脊上,如山峦重迭起伏的脊柱好像要从肉体里挣脱似的,顶着薄薄一层皮肤向外突刺。浴桶边架着的双手向下低垂,晶莹的水珠顺着泛青的指甲盖向下低落。
她已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坐入这浴桶中,哪怕这水彻底冷却,她的心里也泛不出一丝波澜。更何况与外头相比,这种仅限于肉体的折磨成为了她最后的避风港。
锁骨处的牙印很深,里头有些淡紫色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单小雨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刚想从浴桶中站起,帘幕外就传来一句问候声:“还未洗好吗?水要冷了。”
单小雨抑制住发颤的手指,强装淡定道:“马上就出来…”
外头没了声音。
她跨步从浴桶中走出,谁料坐久了小腿发麻,颠簸几下差点摔在地上。
因为她的动作撒出了更多水珠,在地上汇聚成一小股细长的水流,沿着帘幕的缝隙流淌到外头,沾湿了戚云娘的鞋头。
戚云娘的视线顺着水流滑到了帘幕内的人影身上。大到身体曲线,小到被冷气刺激地挺立起来的蓓蕾,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单小雨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完,又或是她不想再损耗时间。拉起架子上的衣服简单穿了下,确保脖子以下没有裸露的地方就出来了。
一掀开帘子,正对着戚云娘复杂的眼神。
“怎么光着脚出来的?”她轻轻说道。
单小雨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踩在地板上,从浴桶到这边留下了一串水脚印。
“走得太急,忘记带鞋子了…”她在背后搅着手,心跳迅速。戚云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欺身上前,在她始料未及之时,一把将她公主抱起。
“啊~!”单小雨下意识环住她的脖颈,本就不安的心情更加糟糕起来。“云娘,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
“知道,这不在等你洗完澡吗。”戚云娘面不改色说着,她步伐稳重,不一会儿就将单小雨带到了床上。
这几日她们都睡在一张床塌上,枕头面都有了属于她们两人的印记。
“云娘。”单小雨见她放下自己后转过身去,以为她要离去,便急着拉住了她的手。戚云娘脚步微钝,她浅笑着侧了半边脸,安慰道:“我去再拿条毯子,晚上冷。”
“诶..”
其实,和你在一起就不冷的。
单小雨缩回留有余温的手心,自己一个人钻到了被子里。想了这么久,她始终觉得戚云娘一定对自己失望了、生气了…
一贯爱和自己说话的她自打回来后就没有过新话题,语气也很淡漠,眉头一直拧着…她就是难受了…
单小雨一闭上眼脑海中尽是戚云娘今晚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亦或是一个微小的表情。明明她什么都没说,自己却在心里替她编织好了一切,以至于自己无法与她正常相处下去,每一句话说之前都在考虑这样说好不好,会不会让她误会?
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误会呢?
单小雨感觉到身上又压上了一层东西,弄的她有点喘不过气。
戚云娘掀开被子,裹着外头的冷气钻了进来。她侧躺着身子,面朝单小雨的方向,好像在重新观察她。
单小雨心跳如鼓,她头一次这么抗拒过她的视线,边在心里自嘲自己像小老鼠,边转过了身子,违背内心的意愿竖起拒绝沟通的壁垒。
也不知是不是她过于紧张产生的幻觉,戚云娘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发出了令人怜惜的嘤咛声。
最后一盏光源被吹灭,周遭彻底遁入黑暗。
单小雨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要多想,那繁杂混乱的情愫偏就爱在这种时候折磨她,令她不得安宁。
过一段时间,一个温热的身躯紧紧贴住了她的背:“小雨,我知道你还没睡着。”戚云娘从后抱着她说道。
单小雨死咬着下唇,鼻尖有些泛酸。
身后人对她的沉默早有预料,只自顾自说道:“仔细想来,我与你相识相知不足月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做了恋人该做的所有事情,说过无数句甜言蜜语,也一起欣赏过大好风光。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太慢了。我在与你相处的第一夜里就想把你带回家,让你做我的女人,做西域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
“小雨,你是我见过最独特的女子。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你的好,中原话我只学了皮毛,诗词歌赋更是无法领悟。你莫要嫌弃我嘴笨,我用西域话可以把你夸得天花乱坠,用最好最优美的词语来形容你。可那又怎样呢?若你不能听懂,不能知晓,我就算再怎么展露自己,在你眼中还是比别人低上几分…今夜我说的话,你若想听,便仔细听了。你若不想听…”她声音颤抖起来:”那也别表态,我怕自己面对不了这个事实,只当是你演的一出戏,让我好受一点。”
她深吸了口气,借着黑暗,她终于不用再维持白日里的身份形象,话也多了起来:“我们西域人爱一个人很快,有时候上午看对了眼,下午便成了亲。我以前也不理解,从小便觉得你们中原人的习惯才是正确的,就该多多相处才好定下终身大事,哪有这么草率的爱情。可是后来我懂了。”
“我们这里的人大多都要出门放牧,在大清早就骑着马催赶牛羊吃草去。草原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处处都是危险。除了狼群和鹰隼,连马群都是很危险的生物。我有一部下,她前日刚娶到心上人,后日便因意外丧生在了马蹄下。换做中原可能要对这小寡妇惋惜一番,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辛运了,至少心上人在死前已经娶了自己,她们名正言顺在一起过…在这个连通信都很困难的地方,能找到一个爱人是有多么困难?”
“小雨,如果条件允许,我可以不管什么火神,不管母亲、娘亲的意见,不管一切繁文缛节,我现在就想娶你!”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感受到怀里人依旧很平静,她才松了口气道:“可我又怕你觉得古怪,会害怕,会恐惧,会回避我、讨厌我…”
“小雨,如果我们不能成婚,我也能理解,至少…至少我们在一起过…我…”她将脸紧贴在单小雨背上,声音破碎:“我只想知道你爱不爱我…”
“和你对别人不一样的爱。”
不一样的爱吗…
单小雨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听清楚了。她知道戚云娘此刻最不想她看见自己的脆弱和痛苦,她只想自己心中的她是完美的、乐观的、不惧一切的,太阳一般的女人。可是太阳也有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脆弱不堪,又怎会是她的错呢?
单小雨什么都没说,她的心跳很缓慢,呼吸节奏也是平常,就像进入了梦乡。只有被打湿的枕巾和攥出褶皱的被子证明她一直清醒着。
再后来,戚云娘声音变得很细微。只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泣声在黑夜中回荡。
单小雨小心翼翼转过身体,比她的脸更先迎接上来的是她的信引香。可怜的玫瑰花啊,独自在冷风中垂着头颅,任由瑟瑟寒风鞭笞着自己脆弱的身体。
她用沾着咸涩眼泪的双唇轻轻吻上眼前人的鼻尖,后埋在她怀中才有了睡意,疲惫地合上了眼眸。
原来戚云娘不是怕她冷,是她自己觉得寒冷才盖上了这条厚重的毛毯,重的要把她们两个人都压在里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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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巫姑娘,巫姑娘。”
“快醒醒。”
“唔…谁?”单小雨意识朦胧,听不出来是谁在叫她。
“是我,阿九。”女人弯着小心道。她有些着急,不等单小雨睁开眼,便问道:“巫姑娘,你知道公主去哪了吗?”
“云娘?她不是在…”单小雨摸了吧枕边,空无一物的触感让她即刻清醒了。“云娘人呢?”
“啊呀,就是没找到公主人!”阿九急的跺脚:“里里外外我都找遍了,谁都不知道公主去了哪。我想着莫不是昨晚你们太过劳累一下子睡迷糊了,我就在外头叫了好几声,一个回应都没有。眼看着时间快到了,我就擅自走了进来,结果就发现您一个人睡在床上。”
“巫姑娘,您真的不知道公主去哪了吗?马上就要擂台战了,要是她不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阿九,先别急,帮我把衣服递来。”
阿九转身,单小雨迅速穿好衣服,头发随手拢在脑后。她快速说道:“云娘的比赛在哪一场?”
“第叁场,她是压轴。”
“那还好。”单小雨冷静指挥道:“前两场比赛你们一定要尽全力,不要让比赛太早结束,至少要耗个四柱香时间。”
“对外不要说找不到公主人,他们问起来就找理由按下去,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云娘消失的事情明白吗?”
“明白。”阿九点头“那找公主这件事…”
“我去找她。”单小雨眼神坚定,拿着桌上的马鞭就要走。
“诶,巫姑娘等下。”阿九忽然拦住了她。
“怎么了?”
阿九表情奇怪道:“我在外面找了一圈都没发现公主行踪,您该要从何找起?”
“而且..”她停顿了下,单小雨看得心急:“怎么了?除了我出去找,还有谁可以出去吗?”
“不,是这样的。今日一大早图罗部派人来传消息,说是特请您去席上坐着。他们想让你代表公主和叁荷部进行联谊。”
“图罗部的王也会亲自到场观赛。”
两人相视而立,久久无言。
“为什么是我?”
阿九摇摇头,她道:“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一开始图罗部在挑战信中就写了会有宴席。我们的王座没有亲自到场,只是派公主和您来,或许早就期望着你们两人能在未来携手担当重任。如今公主不知所踪,如果您也不去,只怕…”
“好了,我明白了。”单小雨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既然这样,就只能等她自己回来,你先下去吧…”
云娘,你去了哪?
她回头看向那空落落的床位,心口好像被条线拽着拉扯一样难受。
.
咚咚咚
咚咚咚
古寺内,铜钟鸣。一老僧正专心致志地点着烛台,黑石板地砖暗沉无光,只有那神像前的一部分地砖还保持着昔日的模样,光滑得可以映出人脸来。
老僧面黄肌瘦,宽大的深红色法袍盖着他那骨瘦嶙峋的身体,因为佝偻着背,他的身高不足平常人的一半,只能像个老乌龟一样仰头看向前方。他一手拿着火烛,一手攥着串珠,口中念念有词…
吱—
刷着红漆的老旧木门被推开,露出了门外的倩影。女子像是急着赶来的,在原地喘着气。
老僧动作不停,也不看她,开口道:“今日不开祭祀,小姐请回吧。”
门外女子表情木然,回道:“我不是来祭祀的。”
“哦?”老僧默默放下手里的火烛,依旧不看她:“那我倒是不知小姐一个人前来是要做何了?”
戚云娘跨过高高的门槛,冷漠道:“我知道捉魁要由两人一起,亦或是部落首领亲自到场,但是条件所迫,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前来捉魁。”
“呵呵呵。”老僧笑得悠长,这位造型独特的女子,他哪能不知道是谁啊。“公主殿下,您何必急于这一时呢?火神一直在这里,您带着心上人一起来,不好吗?”
“若是能来,我早早便来了,何须你替我说。”戚云娘语气不善。
老僧忽略掉她的情绪,朝她伸出了手:“可有那位的天生之物,比如发丝。”
“有,我特意收着。”她从锦囊里拿出一小撮黑发,递给了老僧。老僧笑着道:“那请公主稍作等待。”
他眼疾手快地取了戚云娘的一缕头发,一红一黑,用红线缠紧了,放置在了神像前的桌案上。
戚云娘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静心。
老僧在等待的时间里正用手抚去铜像上的灰尘,一尊一米多高的兽形神半蹲在台子上,下半身是猛虎模样,四肢健壮,肌肉发达,一条长尾卷着火把放在身侧,奇怪的是神像的头颅是龙形模样,细长的胡须从鼻头一直延伸到犄角处,龙眼直直对着底下的蒲团,戚云娘成了它瞳孔里的一抹红色。
片刻后,戚云娘从竹筒中抽出了签子。
这上面会详细写明自己与她是否有姻缘,如果有缘,那所写的日子便是两人的良辰吉日,在那日成婚会得到天地的祝福;如果无缘,便是要在所写日期前斩断情丝,不可执着下去。
戚云娘心底期待又害怕,拿着签子久久没有动作。
老僧坐在小凳上,望着远处的朝阳出神:“公主不顾一切,赶着朝阳前来火神前捉魁,可见心意之诚。奈何您心中并未清明,对于前路依旧是迷茫无措的状态,这才让您不敢看这签子。”
戚云娘低垂着眼,叹息道:“我之所以来这,便是想要火神给我照明前方。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决定她的去留…”
老僧回答道:“事已至此,公主离答案也只有一步之遥。如若有缘,公主尽管争取便是。如若无缘,按公主您的性子,估摸着也不相信这一支小木签。”
戚云娘被说中了心事,急忙解释道:“不会,我自然相信火神。”
老僧笑了笑,不说话。
戚云娘反复摩挲着木签,深吸口气后,才翻过来看。
【十月初七,神陨,混沌开,万物复苏,天下太平。】
“十月初七…这不是火祭节的日子吗?这支签子是什么意思…?”戚云娘疑惑道。
坐在门口的老僧听后登时站起,他自言自语了几句,后大笑道:“好、好啊!”
“神女,只有神女!”
“公主殿下,这签子我不帮您解,我只告诉您几句话。”他郑重道:“在十月初七,您所有的顾虑、疑惑、担心等等全都会得到解决,在那日,您既是火神选中的神女,也是被神女选中的人。”
“被神女选中的人…?”戚云娘不是很懂这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