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时,天边已经染上了夕阳的薄晖。
艾斯黛拉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便来到床头的窗户边,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与山丘;
比起繁华的巴黎,这片辽阔的田野显得如此寂静安宁。秋收之后,田间野地里留下一片凄凉的景象:树上的果子都已经摘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枝干;地里全是光秃秃的麦茬、路边堆放着麦茬。
远处的枫树林忧郁地发出沙沙的响声,灰雀不时像一片乌云似地从树林里里腾空而起,又像下雹子似地纷纷散落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
百舌鸟在割过的牧草地上空低飞盘旋。突然,头顶上传来的嘎嘎叫声把正在发呆的艾斯黛拉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绝望地叫了一声飞走了,与此同时,一种未知的惆怅和忧虑也压在了她的心头;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后,艾斯黛拉走下陈旧的木头楼梯,看到了正坐在门口发呆的父亲;
夕阳下的暖辉下,父亲宽厚的背影像座小山似的一动不动,艾斯黛拉轻轻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只见父亲仍是用定定的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父亲的眼睛红红,像是大哭过一场;艾斯黛拉轻轻伸出手抱住父亲,有些茫然无措的问:“发生什么了?爸爸……”
“……看看那些小羊,”
皮埃尔·拉帕蒂抬手指向山坡上那些正围着母羊吃草的小羊羔,哑声道:“它们才出生不久、还这么小……”
艾斯黛拉以为父亲是在舍不得家里的这些牲畜,于是就趴在他肩上、忍着心酸与不舍的轻声安慰说:“没关系的……我们去西班牙以后会有新的牧场、新的小羊……我向您保证、那里会和这里一样漂亮……”
皮埃尔·拉帕蒂像哭似的笑了起来,他用那只黝黑粗糙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父女俩就这样依偎着坐在家门口、静静的望向那虚无的远方。
靠在父亲肩上,艾斯黛拉如儿时一般漫无目的的空想,她想到初春的时候本来在草地里唱歌的青蛙,到了炎热的夏天便咕咕地叫起来,之后就一声也不响了;
春天时燕子飞来了,在屋檐附近叽叽喳喳叫了一阵,筑好了它们的巢,养好了它们的小鸟,在屋檐开了全体会议,于是都鼓起翅膀去寻找另一个春天;
秋天时,毛虫织好了它的寿衣,把身体裹在里面,吊在屋前的大筱悬树下,后来就变了飞蛾,在末伏的阳光里扑来扑去,接着也都不见了;
后来,整片大地就全部变黄了……再后来,世间万物就又成了褐色;尘埃在风沙的小漩涡里滚滚而上、寒风自鬼爪般的树林里呼啸而过……冬天就要到来了……
当艾斯黛拉双目无神的望着远处的山丘发呆时,一只黑色的蚂蚁忽然缓缓爬入了她的视线范围;
耳边是羊羔的咩咩叫声和奶牛的哞哞叫声,还有嗡嗡的震鸣声;
脚下的土地似乎在轻轻震动,艾斯黛拉那飘出天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当她看清那只正在朝着房子靠近的“蚂蚁”时,她的呼吸瞬间凝滞,胸腔里像是被人塞进一大桶冰块一样冻得僵硬生疼——那不是蚂蚁!那是一台汽车!一台德国人的汽车!
“走!快走!我们快走!”
艾斯黛拉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使劲拽着身边的父亲;恐惧彻底侵蚀了她,她脸色惨白如死人、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逃”字;
——德国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已经发现她逃走了吗?
——是兰达来抓她了吗?!
不、不……她不能回去!她不能被他抓住!
快走!快走!快走!——
凄厉的声音在脑海里尖叫,艾斯黛拉拽着父亲死命的往后门跑去,可父亲却停住脚步,像座石像一样沉重而不可撼动——
“爸爸!”
艾斯黛拉回过头冲父亲尖叫,她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可父亲那双满怀沉痛与悲伤的漆黑眼睛却像把刀一样刺穿了她的灵魂——
“我们走不掉的,艾拉……”
“……”
脑袋像是被重物击碎一样钝钝痛,艾斯黛拉感到自己的头皮在发麻、太阳穴在不停抽搐,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紫灰色嘴唇颤抖着发出喑哑而不成话语的音节;
她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死的事情!可是她问不出来,亦或者是她已经隐隐约约在心底猜到了答案……
在她绝望的呆站在原地时,父亲已经扯过她、将她塞进了那间曾经藏过德雷福斯姐妹的地下储藏室,当他合上通道处的木板时,艾斯黛拉看到了父亲那双血红色的、满含眼泪的痛苦双眼:
“待在这里,艾拉……”
木板啪得一声合上,阳光在眼前消失、艾斯黛拉也随之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
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皮埃尔·拉帕蒂来到了水井边、掬起一大捧冰凉刺骨的冷水浇在了面上;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便凝重的望向了山坡下的德国人:这次他们只来了一台车子、四个人,为首的依然是那个党卫军头子。
他们一行人朝着房子缓缓走来,皮埃尔·拉帕蒂闭上眼睛思索片刻,然后便抬起那像灌了铅般沉重的脚、前去“迎接”他们了……
“好久不见!拉帕蒂先生!”
还没走近,那个党卫军头子便张开双手、满脸笑容的和他打招呼;
他那过分热情的态度让拉帕蒂感到不适,他皱眉望着他走近,忧心忡忡的与他握手:“好久不见、兰达少将……请问您突然到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来看望您一下、顺便与您商量一件大事而已,”
德国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热络而亲昵的样子,他自身后的下属手里接过一只盒子,然后便挑眉说:“希望我这冒昧的到访不会让您觉得麻烦……我们可以进屋说话吗?”
“当然……”
心事重重的皮埃尔·拉帕蒂将德国人领进了屋子里,上次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让他记忆深刻,他相信这个德国人也一定记得那件事——他憎恶他更忌惮他,如果不是因为女儿,他会和他同归于尽!
来到屋子里,兰达自然而然的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他环顾四周一圈,最终低头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板,有意无意的踩了两下;
这“咚咚”的两声让橱柜前的拉帕蒂陡然一下子绷紧了神经,他闭上眼睛悄悄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淡定的回到桌边,道:“今年烟草收成不好,只有一些旧年的陈货,希望您不会介意。”
“当然没关系,能收到您款待是我的荣幸。”
德国人双手接过烟草,笑容不仅能称得上和蔼,甚至可以称之为谦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拉帕蒂还是搞不懂这家伙想出什么招,于是只得追问:“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兰达少将。”
闻此,兰达放下了手中的烟斗,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丝狭戏:“是一件有关您女儿的大事。”
“哐当——”
他话音刚落,灶台上的一只盐罐子便跌落在了地上、咕噜咕噜的滚至了兰达脚边——那是刚才皮埃尔·拉帕蒂找烟草时没有放稳的。
兰达自然而然的俯身将盐罐子捡起来、放在了桌子上,而拉帕蒂则是握住了桌子一角,皱着那张苦大仇深的黝黑面孔,不安的问:“关于艾拉的?是什么事情?她惹祸了吗?你要杀她?还是——”
“不不不,请不要紧张,拉帕蒂先生!”
兰达哭笑不得的摆摆手,然后靠在椅子里长舒一口气,以一种暧昧而餍足的姿态对他说:“事实上我打算与她结婚,拉帕蒂先生。”
“……”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拉帕蒂浑身僵硬,满脸皆是震惊与错愕;
“您的女儿非常可爱;在巴黎的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我向她求婚了、并将日期定在了下周一……”
听着德国人的话,拉帕蒂逐渐回过了神,他那握着桌角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可是,艾拉才17岁……少将先生……”
“我想17岁已经足够了,”兰达自顾自的低头拨弄手里的烟斗,耸肩坦然道:“我没有耐心等她那么久,所以我想尽快把她娶回家里。”
“可她才17岁!”
皮埃尔·拉帕蒂目眦欲裂,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德国人,一字一顿的道:“她还这么小、怎么能够做你的妻子!”
对于像公牛一样愤怒的法国男人,兰达依然镇定自若,他放下手中的烟斗,抬眼直视对面那个表情近乎狰狞的男人,瞬间从一个热情和蔼的“老朋友”、变回了那个乖戾又深不可测的党卫军少将:
“我十分了解您的顾虑,拉帕蒂先生……我知道我比您女儿年长很多,但我向您保证,在婚姻里我会像您一样、像父亲一样去保护她、爱护她……她在我这里仍然可以做一个快乐而无忧无虑的女孩儿,”
说着,兰达扭过头看向门外那群正在悠闲漫步的牛羊,似笑非笑的接着说:“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懂得如何生存下去……所以我觉得您会同意的。”
“……”
皮埃尔·拉帕蒂良久无言,他的头颅逐渐低垂,像是被痛苦压得不堪重负一般;
对于这一切,兰达视若无睹,他自顾自的拿起那只礼物盒、推到了男人面前,笑吟吟的解释说:“我听别人说,按照这里的习俗,丈夫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必须得给妻子的父亲准备一瓶好酒……所以我也为您准备了这个……”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碰面前的盒子,只是低头盯着桌子发呆,于是乎,兰达继续说:“这是一瓶1924年生产的Martell,和你女儿的生日是同一年,我特地为您挑选的。”
“……”
没有人知道沉默的皮埃尔·拉帕蒂在想什么;他或许在嘲讽的想这个德国杂种是个出手大方的家伙,或许在为女儿那充满屈辱与不幸的婚姻而悲伤,但无论怎么样,兰达都不会在乎;
在两人的谈话进入漫长的沉默时,兰达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门外山坡上的羊群身上,突然间,他指向其中一只落单了的、圆滚滚的羊羔,问:“那只羊似乎没有剃毛?”
拉帕蒂瘫坐在椅子里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好半天后才缓缓的回答说:“因为它害怕剃刀……羔羊是一种脆弱又警觉的动物。”
“害怕剃刀?”
“是的。每每看到剃刀,它都会逃进树林躲起来。”
兰达笑了,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半张脸上,让他眼尾处的细细皱纹像是某种利刃的寒光;他望向对面的法国男人,灰蓝色的眼珠里像是藏了只幽灵般寒气森森:
“那么它为什么会回来呢?”
“……”
拉帕蒂喉头一梗,艰难的道:“因为……因为它无处可去,森林里的豺狼和狐狸是比剃刀更可怕的存在,所以它必须得回到这里。”
“那就是了,”
兰达不可否置的微笑点头,“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人想伤害它,它只是本能的畏惧你、然后做出一些愚蠢的反应。”
“这不能怪它,少将先生……”
皮埃尔·拉帕蒂面如死灰、嘴唇像是中毒似的成了白紫色,仿佛灵魂都已经脱离身体,他双眸失去焦距,呐呐的絮说着:
“在羊羔眼里,我们和豺狼差不多、甚至更可恶……豺狼会一口咬断它的脖子、然后吃光它的肉,可我们不仅吃它的肉,还要剃光它的毛、榨干它的奶水……这是多么可怜的小家伙……”
兰达幽幽注视着这个可怜的法国男人,嘴角的微笑意耐人寻味而刻薄冰冷:
“不,这只是您,拉帕蒂先生……我不喜欢羊肉,更不觊觎它的羊毛;我不是靠它做生意的农场主,所以如果我有一只小羊,我只会把它养在我的院子里,给它吃最鲜美的嫩草……”
至此,皮埃尔·拉帕蒂已经无话可说;他沉默的望着对面的德国人,直到门外传来了公牛的愤怒咆哮声才惊得他站起身来、朝门外看去;
草地上,那只做种的老黄牛正在和邻居家的水牛的顶角打架,它们腾跃而起的蹄子惊得羊群四散乱跑,甚至还将一只小羊踩破了肚子、红艳艳的内脏流了一地;
见此,拉帕蒂急忙抄起鞭子想去把它们分开,可是兰达却一把拦住他,意味深长的笑着对他说:
“让我来帮你处理这件事,拉帕蒂先生。”
说着,他便揭开大衣,掏出了手枪;
拉帕蒂瞳孔一缩,刚想大喊制止,就听到“砰”得一声巨响、震得房梁的灰尘都簌簌的抖落了下来;
原本还在打架的公牛听到枪声后便哀嚎着逃跑,而惊慌失措的羊群更是像人哭似的哭吟着逃开;
山坡和草地上一片混乱,原本守在房子外的几名党卫军也迅速冲进了屋子将拉帕蒂按在了地上;
看着抬步走向后门的兰达,被党卫军按在地上用枪指着脑袋的拉帕蒂剧烈挣扎起来,他浑身的骨头在德国人的压制下嘎吱作响,但他依然在朝兰达嘶吼咆哮:
“别伤害她!——别伤害她!——”
“求你!不要伤害她!——”
对于这一切,兰达并不理会;
他自顾自的迈着悠闲自在的步伐径直来到了后门口,而在他眼前,天空中的赤红色夕阳朝着柏树林施压着一片黑沉沉的暮色王冠;恬静的晚霞灼烧着枯黄色草地,宛若沸腾的野火;
野火之中,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奋力向前奔跑;那是逃离地狱的幽魂,更是在枪声中惊魂逃命的羔羊;
望着那在暮野里逃亡的身影,兰达的嘴角撕扯式的上扬了起来,他遥遥的注视着那道身影,瞳孔因为兴奋扩大成了可怕的黑洞;
——那是他的羔羊。他的猎物。他的妻子。他的艾斯黛拉。
这辈子,她注定要从为他的腹中之物。他要将她一口一口的吃进肚子里、拽进地狱里,永远与自己为伴;
哦,我的亲爱的,你在跑什么?你跑不掉的……从我们遇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这世上最般配的虎与伥;
兰达抬起手,微笑着将枪口对准了那道身影,然后张开嘴大笑、凄啸着大喊道——
“好久不见!艾斯黛拉!!!~~~”
“砰!——”
枪声再起,群鸦四散。
相隔百米,那颗子弹精准的射在了距离艾斯黛拉脚后跟几厘米的土地上;
飞扬而起的石子弹在了她的脚踝上,艾斯黛拉痛得尖叫一声、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快跑!快跑!
——救救我!谁可以救我!
——救我……求求您……
……
艾斯黛拉趴在地上,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绝望的望着塌陷的苍穹、坠落的红日;她看见一团团火焰正朝着大地倾落、看见无数金光化作子弹朝她射来;
她听到厉鬼在咆哮着她的名字,听见乌鸦在嘲笑她,听到羊群在凄厉的哭泣;
身旁的野草在风中摇晃,它们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鬼爪、要将她拽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艾斯黛拉已经神志不清,她死死咬住牙齿、用力的绷紧身体,努力不让自己被这些“鬼爪”拽下去;
——没有人可以打倒我!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即使是该死的德国人!
……
脚步声在朝她靠近,当沉重军靴碾过地上的石子时,那粗粝的咯吱声被艾斯黛拉当成了尸虫啃噬自己骨头时的咀嚼声。
她的全身都被冻得僵硬,脑袋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摔得红肿破皮的脸被那人掰正;
艾斯黛拉被迫直视那张笑得近乎狰狞的面孔。她麻木的、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直到他一手轻抚上她受伤的脸,以满含宠溺与无奈的语气对她说:“天黑了、该回家了,调皮的小艾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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