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
“长生不老药……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一种能让你保持青春活力的药物……不知道?你听过秦一世寻访仙丹的故事吗?”
“嗯……是说他派徐福领着几百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岛的事吗?”
“没错,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探索长生这条路了,只不过他们的方法错了,他们试图从金属中提取出延年益寿的物质,这怎么可能呢,得到的不过是含有汞和铅的剧毒物,秦一世很可能因为吃了这种东西而暴毙的。”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呜呜,等会再跟你说,好冷啊,哎哟……”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竹篓从门口拖了进来,关上了门,然后从墙边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屋顶把天窗放了下来,接着爬到床边,拉开窗帘,光线从床头的一扇小窗透了进来,外面是一片起伏的山麓。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不禁感到颇为神奇。按照黄承彦的说法,他应该二十多岁了,可是看上去像一个青少年,放在刚才那群皮孩子中间,好像跟他们同龄。他虽然瘦瘦小小,穿衣却似乎有点格调,灰色围巾典雅地垂在胸前,上身是一件翻领束袖短袄,下身是一条格子呢长裤,脚上那双高帮鞋不知是不是皮革的,泛着点光泽……整体透着一种简洁、低调而又细腻的风格。
他的头发是一种天然的蜷发,这个我看得出来,非常自然、非常柔软的质感,很有弹性的感觉,浓密地覆盖着前额,把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稍微遮掩了起来,好像一颗蓝宝石藏在树丛中。
“呼……生火生火……”
他一边在手上哈气,一边走到壁炉边,蹲下来拿起两颗燧石,在引火草上敲打。火星四溅,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他把火种丢进壁炉里面,柴禾很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用一根烤火棍在壁炉里翻搅着,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热力辐射了过来。
这期间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小屋里家具很少——一张小床,一个小床头柜,一个衣柜,就是全部了——但依然显得乱糟糟的,原因在于屋里堆满了杂物。首先,几乎绕墙一圈的壁架上挤挤挨挨地摆满了东西,大都是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说实话有点恶心、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中漂浮着。其次,墙角下排列着几个大肚罐、敞口瓮、竹篮竹筐、板箱、铡刀、磨盘、窠臼,小杵,炊具和许多我叫不上名来的器具,还有一大堆土石药草……粗糙的木头房梁上悬挂着兽皮、肉肠和丝带之类的东西。
最后,最显眼的莫过于屋子中间的那口大锅,架在一个简易的土制火炉上,火炉里一直有小火,锅里褐色的液体正在缓缓吐着泡泡,散发着一股典型的中药味。钟迪走过来,拿起锅里的一个铁制长柄勺搅了搅,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那有点黏稠的液体垂落下来——然后放了回去。
“呃,请随意,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他瞥了我一眼,小声说,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嗯,发明这句话的一定是个天杀的富人……”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
“好……”
我应了一声,扭头四顾,不知道何处安放自己。我看见墙角有个纸箱,便打算坐到那上面去。我履着衣服下摆,小心坐了下来,屁股只挨着一点。
钟迪走到对面,从壁架上拿下来一只小鸟。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个木雕,但是他扭紧发条,手一放,那只小鸟就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绕着天花板转圈。
我心里一阵惊诧。
“嗯嗯~~”
他带着欣赏的眼光注视着那只小鸟,然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或许我的惊讶反映在了脸上,他说:
“这是报时鸟,我小姨送给我的,你认识……诶诶诶,你坐在哪儿?”
他突然瞪大了双眼。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呜哇哇啊啊,快起来——”
他匆匆跑过来,把我拉了起来,然后跪下来打开箱子,里面好像是几个煤球。
“呼,没事,好险……你知道你坐在什么上面吗?”
他在箱子里低头检查了一番,然后扭头看着我说。
“不知道……”
“这玩意叫震天雷,是一种炸药,它要是爆炸,咱俩就只能重新投胎了……想变成~一只蝴蝶~乘上~舒畅的风~”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阖上了盖子,然后站起来,从挂绳上扯下两张毛皮,递给我一张。
“请用这个吧。”
说罢,他把自己那张毛皮铺在地上,盘腿而坐。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毛皮铺下来,并拢双膝跪坐在上面,毛绒光滑柔软,摸起来特别舒服。
我有点不安地扭头看了看那个装炸药的箱子,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我爸妈留下来的,我正在研究怎么做呢。”
“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采药和制药有时候会用得上……用来防身也不错呢~~这算是古代炼金术的副产物,先人的方向虽然错了,但他们还是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哪……好了,该我问你了,女士,你是什么人,找本人有何贵干?”
“哦,我叫马云禄,是从凉州来的。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父母的遗嘱。”
“什么(惊),你有我父母的遗嘱吗?”
“不,你父母的遗嘱在你舅舅那里,他告诉我们,必须亲口把遗嘱告诉你,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八卦阵,我们不了解,我们打算让你去见你舅舅……”
“你见到我舅舅了?他好吗?他在哪儿(激动)?”
“他被关在西域一个小国……”
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老黄的情况和我们寻找钟迪的历程大致讲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以为你在襄阳,来了才知道你早就走了,我们到处找你,后来我见到了你姥爷,才得知你在这里,然后想办法过江来到这里……”
“哇,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不远万里来找我……呜呜,我有点想哭……”
“你舅舅救过我朋友的命。”
“你朋友真是个正直的人哪,呜呜,以后我研究出了药,会第一个分享给他的……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走吧!”
“等一下,我答应过你姥爷把你舅舅救出来,也就是说我们会把他带回来让你们相见,那样你就不用跟我们走了。这件事还没有决定——”钟迪一下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连忙补充道,“要跟我朋友商量一下,我的担心是,我们从西域往返一趟不知要多久,如果回来又找不到你就麻烦了,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以后会不会搬走,有没有联系方式?”
“你们一定要带我走啊,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娘咧!!!”
他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脸凑得好近,泪眼汪汪地说。
“你叫我什么,嗯?”
“姐姐——仙女——仙女姐姐——”
“你应该比我大吧,你这家伙……唉,你为什么这么想跟我们走?”
“我想快点知道我父母的遗嘱!”
“你想清楚了,我们要去遥远的西域哦……你亲戚会同意你跟我们走吗?”
“我没有亲戚。”
“蔡家不是你的亲戚吗?”
“他们……”钟迪松开我的手,坐了回去,露出一丝无力的嘲笑,“嗨,他们,说他们是我的野爹倒更像些。”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啊,就是那种特别希望自己的私生子消失的野爹,你懂的。”
“我,我不懂啊……”
“看看我住的环境,再看看他们的……难道我是什么苦行僧专门跑到山上一个人过吗?”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在村里不受待见啊——呃,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莫名有点心痛……”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我真的是他们的私生子吧……抱歉,我是说可能因为我做的事吧?”
“你是说你在做的长生的研究?”
“嗯哼。”
“这有什么?”
“吓!!”
“怎,怎么了?”
他突然向后倒,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地问。
“你,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话?”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唔嘿嘿~~~~”
“这位先生,我……”
我下意识捏起了拳头。
“啊哈~~~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呜啊啊啊,你真好啊,娘咧——”
“都说了我年龄没你大,不要因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为所欲为呀啊!”
“噗噢——”
眼见他又要扑过来,我下意识地用力把他推开。
“疼疼……没必要这么大力吧……”
他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我跟你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女孩子,你就这样对我……”
“啊,抱歉……”他乖乖地嘟哝道,“我太激动了,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开放、平等的姿态对待我,感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手指轻轻理了理鬓发,端坐着说,“刚才你说的我不明白……”
“大多数人,嗯,知道我做的事之后,并不是你那样的反应,而是‘哈,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或者‘噗嘿,这人脑子有病,别理他~’亦或是‘哈哈哈,真是天方夜谭,哦呵呵呵呵~’你懂了吧?”
“哦……”
“这其中尤以我亲爱的舅姥爷家为甚,在他们眼中,只要你不读私塾,不走仕途,就跟婊子没两样——嗯哼,官人,小生是个不喜欢当官的婊子,小生只有一些大补药,官人要不要啊,嗯哼~~”
看着他搔首弄姿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败坏了官人家的名声,小生罪该万死~~请把小生打入冷宫,让小生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吧,嗯哼~~~”
“就因为这个吗,好吧……”
我忍着笑说道。
“就因为这个!”他夸张地大喊了一声,“在我亲爱的舅姥爷眼中这可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是他不愿意让人发现的私生子呢?他妻妾那么多,不小心搞了一个出来也不是没可能,这个老狗……”
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啊,总之,情况就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被他们排斥在外。唉,这也没办法,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你家呢?你家不是在襄阳吗?”
“那边跟这边也差不了多少,我家在隆中的几个村子里算是远近闻名了,以前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每次上街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有小坏蛋朝我家扔石头,这里反倒好一点,你看,毕竟是山上嘛,周围只有一些花草树木,它们没有嫌弃我……”
“哦……”
我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而且我也需要钱做我的研究,老曹对我挺好的,多亏了他呀,我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好,把他也加入我的赞助者名单。”
“老曹……你是说魏王吧,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哦,有一次他来探望蔡家,当时是春天,他们上山踏青,看到了我的小屋,老曹就把我叫出来跟我谈话。我说我是一个方术士,懂一些医术,他就问我能不能治他的头痛,他头痛宿疾好多年了。我问了他的八字,给他算了卦,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惯之后,得出了结论,他是气滞血淤与肝阳上亢所致。
“我就告诉他,叁才之中,你上得朝廷天时,下得万民地利,中间位极人臣之人和,叁阳开泰,阳盛阴衰。而你的八字中火土过多,木、水过少,命格太强犯煞,木代表肝,火过多阴虚,木火燥烈,土又消耗了木,肝就更加虚,肝阳亢上升影响头部。
“再加上他房事过于频繁,纵欲过度,精神长期紧张压抑,气血淤堵,自然就会头痛。我又摇钱给他算了一卦,得到的是天雷无妄卦,告诉他不可妄动,不可有非分之想,需守贞固德,谦恭中正,才能避免灾祸。
“我给他开了一些平泻温补的药,让他平时多补水,可以用一些阴柔的环境来缓解阳亢,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不要老是愤怒悲伤。几个月后他来找我,说头痛大大缓解了。他对我好像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跟我研究有关的问题,然后他就开始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了。多亏这笔钱,我才能采购实验仪器和山上采摘不到的药材。”
“是你让他戴女人首饰的呀……”
“我没那么说,当然这也可以,关键是你的心境、心态要柔和。”
“你有钱了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自己买个房子?”
“哪有那么多,都花完了,你不知道我的开销有多大,木柴费,油费,蜡烛费,硝石费,还有各种稀有药材的采购费……根本没有剩的。”
我开始不太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了。黄承彦说钟迪可能是唯一了解他父母秘密的人,说不定他知道些遗言的内幕,在这里就可以解开?我便问道:
“你父母的遗嘱涉及到的阵法,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嗯,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把他们以前研究的物品、器具和笔记都藏起来了,需要破解那个阵才能找到!”
“你知道那个阵怎么破解吗?”
“不知道,至少需要叁个点位才行,他们应该是告诉我舅舅了吧?求求你带我走吧,我真的好想快点见到他——”
“等,等一下……听说你父母是中毒而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我猜他们长期尝试不同的药剂,把身体搞坏了吧,我现在也有一点这种感觉……糟糕,我得注意不能英年早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之前在做什么?”
“就是研究长生不老药啊。”钟迪耸了耸肩,“你认识我姥爷,是不是听他讲过修道之人按照易经的方法试图得道成仙?”
“嗯。”
“他是不是还说我爸妈是旁门左道?”
“唔……”
“其实他们那种方法才是错的,他们那种方法叫做炼内丹,是一种精神修炼法,旨在通过对精气神的控制达到一种飞升的状态。有点像佛教的冥想,或者说觉悟。”
“佛教?”
“是的,二者是有相通之处,都是试图用精神操控肉体。我承认精神对肉体有一定的影响,但这远远不够,是肉体决定精神而不是精神决定肉体,占主导地位的是肉体,他们本末倒置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必须从肉体着手才能获得永生。肉体消灭了,精神也不能单独存在。且不说世界上有没有灵魂,就算有,那灵魂永生意义有多大呢?它吃不了东西、用不了东西、玩不了东西,连一个拥抱都做不到……世界上的大多数乐趣都与它无缘了。我们追求的不是精神上的永存,而是肉体上的不朽。因此我说炼内丹的做法是错的。”
我嘴唇蠕动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叁界的事。
“那你们打算怎么让肉体不朽呢?”
“这正是我爸妈和我在研究的课题。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
“男女交合生出来的……”
“是的,父精母血结合,在母亲体内孕育,诞生了婴儿,婴儿长大成人。也就是说,人是从一点点小生长出来的。”
“嗯……”
“人既然能从一点点小长大,长出四肢百骸,为什么世界上还有残疾人呢?”
“为什么?”
“是啊,这就是关键,难道长出一条断臂比长成一整个人还困难吗?”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很大,女士。一个婴儿能够长大成人,人却不能长出一条断臂,我们可不可以认为婴儿长大成人后就失去了某种继续生长的能力?”
“唔,可以吧……”
“嗯,我们再看,老人跟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在哪?”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在于老人不仅不生长,反而在腐朽啊!老人牙齿脱落,皮肤变皱,眼睛花了,耳朵聋了,脏器功能下降……这说明老人的生命力在减弱。生命力是什么?是衡量生长与凋亡关系的一种指标。人体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生长与凋亡的,吃进去的化为生长,死去的化为排泄,这是一种循环。当生长大于凋亡,就能保持青春活力,这个很好理解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
“比方说,牙齿掉了,能重新长出来,器官损坏了能重新修复……这样一个人不就保持着活力吗?如果凋亡大于生长,人体就像一大块积木被一点点拆除,受损的地方越来越多,表现出来的就是功能越来越差,这就是衰老的本质啊。”
“哦……”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婴儿能长大成人却不能长出断臂?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推断,从婴儿时期开始,人体内的那种生长因素就不断减弱,直至消失,这样人就完成了从出生到衰老的全过程。凋亡是永恒的,而生长是短暂的,因此人的生命也如此短暂。可是换个角度想,假如能够一直维持那种生长因素,使生长和凋亡达到一个平衡,那么生命不就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了吗?”
“怎么做到呢?”
“问得好,怎么做到呢?”钟迪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屋顶那只小鸟,叹了口气,“我爸妈认为,人体的生长因素减弱,是由于人体阴阳五行不和谐导致的……”
“你姥爷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不一样,他指的是精神上、环境上的调和,我爸妈研究的是人体内的运转与循环,各个器官,各个组织之间的关系……比如说五行与五脏、五感的关系,阴气阳气与体内经络的关系……他们希望重现人体在婴儿时期表现出的强大生长能力……”
“那……他们有眉目了吗?找到办法了吗?”
钟迪扁着嘴,神色寂寥地摇了摇头。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埋头于研究和实验,每天备药、制药、做记录,自己当自己的受试者……他们应该是没有成功吧,不然也不会中毒而死……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他们也没跟我说,他们所有的进展想必都记载在他们的笔记上了,只要破解了遗嘱应该就能找到……”
他仰着头,透出忧郁的目光。那一刻,他显示出超越他年龄的苍老。那是一个人在这个年纪拥有了不该这个年纪拥有的阅历而催生的早熟。
我小心而客气地说:
“那你现在研究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在重走他们的脚印,”钟迪平淡地说,“我重复记忆中他们做过的事……研究不同药物的药性,不同药性对人体气血、脏器、经络的影响,不同的内环境条件下人体会产生什么反应,哪种条件人体最健康、最舒适,冬天适合什么,夏天适合什么……与其说我是一个方术士,不如说我是个行脚医生,呵呵,世界上的草药那么多,何年何月能够收集完呢?”
他咂了咂舌,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任重而道远呢。”
“是啊,哈哈,前途一片黑暗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连长生的门槛都没摸着啊。”
柴火呲呲地释放着热量,坩埚里的液体发出温吞的呢喃,那木制的小鸟在空中扑扇着翅膀,带着点轴轴的呻吟。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轻声问,“还是像现在这样吗?”
“嗯,是啊……”
他做了个可爱而又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继续做研究?”
“对呀。”
“要是……”我斟词酌句地说,“要是一直做不出来……”
“那就做到死呗。”
他轻松随意地说。
“嗯……你不打算做点别的吗?”
“不,我早就决定把全部的生命奉献给这项事业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想死啊。”
“不想死?你还年轻呢。”
“可是终有一天会死的,不是吗?”他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想到死亡的宿命,我就不寒而栗。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恐惧。死亡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孤独,绝对的沉寂……是的,我现在就很孤独,但跟死亡相比不算什么,因为……你看,今天你来了,告诉我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帮助我。而死了就没有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再也不会有任何新事物……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不管活得多么痛苦,不管生活多么残酷,我都要活下去。”
他抿紧了嘴唇,用坚决的语气说。
“哪怕……最后失败?”
“是的,那样也算是为自己的使命燃烧殆尽,不枉此生。”
“可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未免太辛苦,不被接纳,不被理解,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
“哈哈哈,这没什么。”他放肆地张大嘴巴笑道,“凡人不能理解,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没做成之前,他们一起反对你。做成之后,他们一齐赞美你。前据而后恭,何其可笑!像商君变法,引来多少谗言;赵灵王胡服骑射,招致多少反对;毛遂逼和楚王之前,几个人瞧得起他?世界上的许多突破不外乎如此。”
我无言以对,他也不再说话,屋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头顶的鸟儿用呆板的声音打破寂静,木制的鸟喙一张一合。
“六点了——六点了——”
“哦,我的药好了——”
钟迪一跃而起,把坩埚下面的火熄灭,然后从墙角拿来一个木碗,盛了大半碗药水,接着重新坐下来,端着碗,用嘴吹着气,随后小心呷了一口。
“呜噢——呜哇——好难喝——”
他把被染成褐色的舌头伸了出来,一脸苦相地惨叫道。
“你在喝什么?”
“治胃病的,我脾胃不好……呜诶,好苦啊,这几种药是不是不能放在一起,太难喝了,我感觉自己的头跟屁股调换了似的……”
“你喝的什么药?”
“一些常用养胃的,还有属土的食物……我命里缺土,但我又是水命,命比较强,必须杀一杀,或者找个人让我克泄一下……开个玩笑。”
他放下碗,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本子和一块石墨,他摊开本子,趴在床边,用石墨在上面写着,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石斛……黄芪……芍药……糖……不能放在一起……下次试试山药……和南瓜……”
他写完站起身,叉着腰眺望着窗外的夕阳,说:
“哎呀,时候不早了,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他转身看着我,“我很愿意尽地主之谊,但我没什么能款待你,只有一些粗粮……”
“不用了,谢谢,我回旅舍吃。”
我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也站起了身。
“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决定了告诉你,好吗?我不能保证,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行……知道回去的路吗?”
“嗯,知道,谢谢。”
我走到门口,手刚放在门把手上,钟迪突然叫道:
“嘿,要我给你算一卦吗?”
“啊?”
我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
“想不想算一卦,我算得可准了,免费哦~~~”
“呃,不用了,谢谢……”
“来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哟~~~”
“嗯,不用了……”
“求求你算一卦吧!!”
他泪眼汪汪地扑过来哀求道。
“呃……为,为什么?”
我背靠着门,尽量不要露出嫌弃的表情说。
“因为……我想多了解了解你……其实我有点那啥,爱打听,我要是女的就加入村口的长舌妇队伍了……”
“自己说自己哦……”
“诶嘿~~我对你很有好感,很好奇,能不能让我给你算一卦?”
他可怜兮兮地从下往上看着我。
“好,好吧,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
他笑嘻嘻地立刻松开了。
“那你算吧。”
我抱着双臂,站在门口说。
“请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我记不太清,但觉得反正是个玄学也无所谓,就以二十二岁的申时告诉了他。
“嗯嗯……唔姆唔姆……哼哼……”
他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掐着手指。
“哦,原来如此……嗯哼嗯哼……呼姆呼姆……我知道了。”
须臾之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算出什么了?”
我不抱期待地说,但钟迪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你是阴木,你命里有许多阳火,还有些阳金,这些都是消耗你的。但你命格较弱,不能耗泄,而要滋补,可是你没有比木,水也少,这样看来一生会比较操劳,比较辛苦呀。”
“是吗?”
“嗯……建议你多点关爱自己,少去为别人操心,或者说先照顾好自己再管别人,多点接触水……你是女的,本来就有这个条件……啧,你是不是刻意去做了那些刚烈、阳刚的事?”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经常承担类似重体力劳动,争斗,杀戮之类的活动?”
“唔,是吧……”
我有些惊讶地说。
“那就对了,你最好减少这类活动,做些文静舒缓的事,比如表演、讲话、文艺、女工之类的……”
“哦……我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你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了,就像蜡烛燃烧得太快,花太早凋谢……这样是不能长久的。”
他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
“啧……看你的面容这么红润,不像是损耗之人,你平时有什么补充吗?”
“什么补充,没有啊?”
“嗯,总之为你着想,如果你想长期保持这种良好的状态,就要注意爱惜自己、保存自己,不要太拼命了。”
“好的……”
“呼……开心了。”钟迪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说,“可能你心中的火焰不光消耗你,也是你的支柱吧……总之,祝你好运,保重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站在门边,犹豫了片刻,随后说:
“那个……能不能帮我算一下运势?”
“运势?行啊,要算什么运势?”
“恋爱……”
“唔嘿~~唔嘿~~果然是这个呀~~”他捂着嘴坏笑。
我羞得低下了头,脸颊发烫。
“好吧,来这边,请你心中想着要占卜的事情,把手中的钱扔到地上……”
他交给我叁枚铜钱,让我抛出来。他点上一支蜡烛放在地上,拿着本子在旁边记录铜钱的正反面。重复六次后,他在本子上画出了六条长短不一的横线。然后他咬着拇指盖,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六条线。
“唔唔……是这个卦……姆姆姆……我想问一下你爱人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他的也要吗?”
“对,卦里分别有一个爻代表你们两人,都要知道。”
“嗯,我只知道年月日……”
之前制作蜀国通行证的时候,因为要记录身份信息,所以我见过松铭的出生日期,但不知道是哪个时辰。
“没关系,有年月日就行了,最后一个对你不重要。”
我便告诉了钟迪。
“哦……他是阳火,他就是那个火……”钟迪若有所思地大大点头,“嗯呐嗯呐……我明白了,请听好了,”他郑重其事地竖起一根手指,凝视着我的双眼说,“这个卦的卦象辞是:此身抱薪,可负丹鼎。炉火纯青,利永贞,吉。杂则不济。”
“什么意思?”
我有点好奇而紧张地问。
“这个卦表示的是柴火燃烧,炼鼎里的丹。就是古代的炼金术,你明白吗?”
“明白。”
“古代因为技术落后,火焰的温度不高,要想炼化金丹,必须要使火焰纯净地燃烧,才能达到相对较高的温度。如果不纯,温度不够,就炼不出,这个懂吗?”
“嗯。”
“你和你爱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你们有能力炼丹,‘此身抱薪,可负丹鼎’意思是你是良好的木柴,又有献身精神,可以承担起炼鼎里的丹的责任。如果你的火焰纯净,‘炉火纯青’,那么就万事顺利,可以修成正果,吉。反之,如果火焰里有杂质,温度不够高,就‘不济’,不济就是不成功,不能炼化出金丹。这里还有另一种解释,如果鼎里的金石过于混杂,也不能成功,不能达到你们想要的效果。不能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要统一和专一。”
(燃烧自己……火焰纯净就能修成正果……有杂质就不行……要统一和专一……他是火……是我命里最多的火……要注意保养自己……照顾好自己……做温柔的事……)
“嗨,还在吗?”
“哦——”我刚才太专注地思考,没发现钟迪在冲我招手,突然才回过神来,“嗯,好,谢谢你……”
“怎样,我说得准不准,嗯?”
钟迪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我不知道啦……”
我红着脸,不敢看他,转身去开门。
“哎哟,哎哟,哎哟哟——”
“怎么了?”
我听到他的呻吟,连忙扭头,只见他抱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发白。
“肚子怎么疼了……哎哟喂……肯定是刚刚喝的药……该死,这几种药材真的不能放在一起……”
“你没事吧?”
“没……让我出去方便一下……啊嘶噢……”
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赶紧给他让开。
“记得把头跟屁股换回来!”
我对着他蹒跚的背影调皮地喊道。
他回头递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一溜烟跑进了对面的树林。
我轻笑出声,走出房间,带上了门。随后独自回到了村里的旅舍。
晚上我静静思考,假如我们不带钟迪一起走,在我们去西域期间他会怎么样呢?考虑到他的志向和他所处的环境,这里面有不少变数,比如曹操可能去世,生活费就没有了……同村人可能把他赶走……战火可能延烧到江北,他可能被迁往其它地方……任何一种变动都有可能失去他的行踪,好不容易找到的,我们不能承受这种风险……
(最好把他带上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了……这样的话得把他接过来……松铭可以飞过来接他,这不成问题,问题是我该怎么回去?)
我知道回到蜀营就能见到松铭,但是魏军营地戒备森严,要偷偷溜出去并不容易,当初我能闯出蜀营纯粹是因为蜀军忙着入城安置,营地空了一半,守卫松懈,马匹没有集中管理。
(在交战的时候寻找机会吧,到时候应该可以趁着混乱逃走,或者干脆临阵倒戈,加入蜀军……)
我为这种想法感到羞耻,自己似乎越来越没有道德底线了,先是背叛了蜀国,现在又要背叛魏国……虽然我本来就不是真心要加入魏国,但欺骗的事实无法改变。
(真的不想再做这种事了……就像钟迪说的,我应该远离打打杀杀,做一个女孩子该做的……回到松铭身边就好了,他会为我遮风挡雨,我不需要再战斗……)
蓦地,那份一直被我封锁在心底的情感涌动了起来,大有喷薄而出的势头。
(曹操说他是我哥哥,这是真的吗……)
其实我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怀疑,很多地方都看出端倪,他跟我大哥的关系,他管家对我的态度,别人对我的称呼……他说跟我是同村,但他明明是城里的大户人家……还有他对我的态度,如果是兄妹,那或许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儿,强烈的情感岩浆一瞬间爆发出来,几乎把我撕裂、把我淹没,我揪着胸口,大口喘气……
(如果他是我哥哥,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进一步的,我想到他要寻找的人就是我的母亲,他的悲痛就是我的悲痛……
(母亲……母亲……)
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见钟迪,告诉他我的计划,让他在这里等我们来接他。他喜不自胜,跳起了一种战舞。我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到蔡府跟少主辞别后,便跟向导一起离开了蔡家村,原路返回。
回到樊城,向魏王汇报了行程后,便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动员。军队在城外集结起来,我的印信也在赶制。两天后,军队集结完毕,粮秣队伍已经先行出发了,我领到了一枚将印和一张通行证。
按照魏王的计划,第一阶段我要假扮逃犯骗房陵守军打开城门,因此暂时没有单独率军,而是跟着曹操本人行动。他身边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经介绍是他的贴身侍卫,虎侯许褚。
大军进抵至距离房陵城十里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偃旗息鼓,沿途遇到的所有土着都杀了,避免泄露行踪。
魏王带着我们几个随从前去探查敌情,我们爬上崎岖的山路,登上一座小山,拨开齐腰高的杂草,眺望着房陵城,城外梯形的田埂和村舍都很整齐,车马行人在道路上鱼贯往来,一派平和的景象。
魏王指着那里说:
“云禄,你说东叁郡土民作乱,看来不像啊。”
“大王,臣妾离开时确实如此,不知为何变成这样……”
“莫非玄德有所预警,加强了当地的治安……”魏王微微蹙着眉毛,自言自语道,“云禄,你离开前,蜀军可曾戒备我军从这里进攻?”
“大王,蜀军没有这样想,他们只是想借助东叁郡的力量支援襄阳。”
“嗯,这是合理的,我军应该尚未暴露……今夜孤率一千轻骑在山下埋伏,你带十几个人扮作逃犯让他们打开城门,孤随即领兵突入,彼必无防备,大部队随后掩杀,可下此城。”
“是……”
我不太明白魏王的计划要怎么执行,从这座山到城门的距离,骑马大概要五分钟,假如我让房陵城的守军打开了城门,然后告诉他们魏军埋伏在外面,让他们赶紧关上门……我知道跟我一起假扮逃犯的那些人会在城门制造混乱,阻止守军关门,但不超过两分钟我就能把他们全部解决,魏军根本来不及杀入城内,而我可以顺利回到蜀营,一举两得……
(曹操怎么会制定这样的计划,他是不是误判了骑兵的速度?)
身为凉州人和一名战士,我对战场上距离与速度的把握很有自信,尤其是骑兵,这个地方不是平原,而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还带着坡度,马蹄在高速奔跑中极有可能落空失陷,队伍中只要有一个人拌住,后面一列都会受到影响。
(不想了……反正今夜过后就能回到松铭身边,跟这一切说再见……)
当晚我换上囚服,把通行证藏在衣服里,跟其他十几个同样假扮囚徒的人穿过旷野,来到城下。我知道身后不远处山脚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千名蓄势待发的骑兵,虎视眈眈,一股紧张的情绪顿时升了起来。
城门在宵禁期间自然是紧闭的,城墙上燃着火盆,卫兵厉声喝道:
“站住,什么人?”
“我是蜀将马云禄,我认识你们领导刘封和孟达,快开门!”我叫喊道。
一段难忍的沉默,几分钟抑或十几分钟?不清楚……随后有个人出现在城头,大声说:
“你是谁?”
“我是马云禄,我是蜀国人,让我进去,我认识你们领导——”
“我是房陵统帅孟达,你是马云禄?”
“对!”
“把火把照起来!”
一只火把扔了下来,掉在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举着火把抬头看着上面,火焰把我的半边脸烤得发热。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被吴国抓走了?”上面的人大声说。
“吴国把我移交给魏国,我在前往宛城途中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
“你旁边那些是什么人?”
“是跟我一起逃出来的蜀国俘虏!”
“就是你们吗?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第叁次沉默。
“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们集体暴动逃出来的!”
“怎么没有人追捕你们?”
“我……我们都分开了,原本有几百人,我们几十个人往这边跑,没看到追兵!”
第四次沉默。
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有种冲动,现在就把魏军的埋伏说出来,让蜀军知道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理智地考虑一下,蜀军如果知道魏军逼近,肯定更加不会开门……要是单独逃跑,荒郊野岭的能跑到哪去呢?魏军知道我跑了就会大举发起进攻,要是他们把我污成间谍就遭了。
“你们站在那别动!”上面的人大声说。
我不安地等待着。黑暗中,一个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这声音宛如指甲在铁板上刮擦,又好似酝酿暴雨的闷雷,既尖厉又沉闷,让人很不舒服。
吱吱呀呀,城门动了,后面透出薄如刀片的光线。我喜出望外,迫切地注视着这两扇巨大的门,它们很慢很慢、一点一点地打开,发出碾碎土石的摩擦音……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呼吸又轻又浅,全神贯注……只要进去,就把实情相告……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城门基本全部打开,一行人举着火把走了出来,为首的是孟达,他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我,说:
“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会——”
“快进去!魏军在外面,快!”
我厉声喊道。
“什么?”孟达脸上露出迟钝的疑惑神色。
“快!”
哨声响起,我扭头一看,一个假扮逃犯的人吹起了哨子,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代表可以进攻了。
竹哨的声音响亮、尖锐而悠扬,在夜空中回荡,震得我耳鼓发痒。
同行的魏军士兵纷纷从衣服下亮出短刀,冲杀上来,我立刻抓住孟达胸前的铠甲向后一拽,让他躲过了旁边刺过来的小刀,然后一个侧蹬腿把那个魏军士兵踹倒。
“借剑来一用!”
我一边吼道,一边从呆愣的孟达腰间抽出剑,转身刚好架住另一个人劈下来的短刀,双手一转把刀格开,然后顺势从上往下斩开那人的胸膛。
“快进去!”我扯着孟达的肩甲吼道,“快进去,把城门关上!”
轰隆隆,这仿佛远处惊雷的声响预示着骑兵开始行动了,那是千匹马奔腾的声音。我扭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毫无疑问魏王正率领着突击部队赶来。
少数魏军士兵在门口与蜀军缠斗,其余大部分涌进了城门,里面响起了呐喊,他们要夺取城门的控制权。
“怎么回事——这,这是怎么回事——你——”
孟达倒在地上瞪着我,惊恐万状地叫道。
“魏军埋伏在那边的山下,想骗你们打开城门,快把城门关上!”
我大喊一声,不再理他,径自沿着城门的甬道冲了进去。
城门下正在发生混战。我一边朝着最激烈的地方赶去,一边把沿途遇到的所有魏军士兵砍翻。
穿过城门,我左右张望,发现魏军士兵分成两拨消失在城墙里。我急忙跑到左边那里,看见紧挨城门的墙脚下有一扇门,里面有楼梯,上面传来惨叫。城墙上的守军正沿着长长的阶梯跑下来。
“快把门关上,魏军要来了!”我对他们大喊。
他们一脸惊慌地冲进那扇小门里,我尖叫道:
“快去关门哪——”
“门轴在里面!”一个士兵叫道。
“什么?”
我尾随他们冲进那扇门,登上木梯,来到一个逼仄的石板夹层,地上躺着许多尸体,有蜀军有魏军,来到这里的魏军士兵都死了,蜀军士兵正在扑灭一个磨盘上的火焰。这个磨盘上有许多把手,有几个被烧焦,有的断落掉在了地上。磨盘下面有一根粗粗的柱子,穿过地板。
“快,叫城门班来推磨!”一个蜀军士兵喊道。
一个士兵转身冲了出去。
“这是什么?”我说。
“这是城门轴啊——”
“城门轴……为什么……你们这不是吊门啊……”
“什么?”
“为什么不去下面把门关上?”
“只有用这个才能转动城门啊——”
我震惊了。这种磨盘,我以为是吊门专属的,用来转动铰链,就像襄阳城监狱那样。我从不知道普通的城门也要用到这个。
我二话不说,扭头冲出去,噔噔噔地窜下木梯,来到外面。战斗结束了,那些穿囚服的人的尸体都躺在地上。孟达一见到我就大吼:
“你站住——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快把门关上,快叫人来推门啊!”
我没有理他,跑到城门下面,两扇厚重高大的城门依然敞开着。透过城门甬道向外望去,远处黑影浮动,马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
我看着这巨大的门扉,似乎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推了。这包着铁皮的大门顶上跟城墙有些微的缝隙,可以看见中间连着一根柱子,就在靠墙的那一端。
刹那间,我明白城门的结构了,它就像一面旗子,旗杆就是它的轴,穿过顶上的城墙,在那个夹层里面用磨盘控制,转动磨盘带动杆子转动,再带动城门。
而城门打开的时候几乎挨着两边的墙壁……我侧身钻进去,只能走几步,我站直身体,后背和手肘贴着城墙,脚尖顶着城门,根本发不上力,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在这里塞更多的人。在这里推门是不现实的。
我侧身挪出来,又噔噔噔地窜上木梯,冲进那个夹层,现在我知道城门就在我的脚下。五个壮汉正围着那个磨盘,一人扶着一个把手,好像使出了吃奶的劲推着它,但磨盘却纹丝不动。
“快点——快点啊——”我叫道。
“不行了,断了几个把手,少了几个人的力!”有个士兵说。
我再次冲下楼梯,来到城门边,仔细检查着大门下面的结构,发现那根轴是卡在一个石臼里面的,而大门底部好像是挨着地面的,难怪摩擦力这么大。
我攀住厚厚的门沿,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
“喝啊啊啊啊——”
除了手指生疼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我走开几步,伸出手掌对着大门,大声喊道:
“万象天引!!”
无形的丝线从我的指尖延伸出去,附着在城门上,我控制着丝线收缩,试图把门拉过来。
“唔唔啊啊啊啊——”
丝线全部绷紧了,我身体大幅度地后仰,双脚在土地上打滑,门底发出喀拉喀拉刺耳的摩擦声,动了一点。
“哼啊啊啊啊呃啊——”
真气一时间接续不上,丝线断开消失,我踉跄地跌倒在地,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之前我为什么能举起一条河流?是小玉传了大量真气给我,松铭稳住我的身体……我懊恼地捶了一下地面。
“大人——”城墙上传来声音,“发现大批骑兵正朝城门冲过来!”
我扭头望向外面,盔甲与利刃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赶紧爬起身,退出甬道抬头一看,孟达在那上面。他停了一会儿,随后厉声说:
“召集将士们,守住城门,快——该死的——”
士兵跑开了,他转身从挨着城墙的阶梯上一溜碎步地跑下来,来到我面前,恶狠狠地咆哮道:
“可恶,马云禄,这是怎么回事?你,你难道是——”
“不,不是——”我尖声喊道,为自己辩解,“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需要进来——我没有帮他们——”
“可恶,都怪你!现在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不知道城门是这样子开关的——”
这是实话,我没有打过守城战,这是我的一个盲点,我一直以为只有像襄阳城监狱那样的吊门才需要那么多人合力打开,才会开得那么慢。
战鼓擂响了,全城的屋顶似乎都在震动,大批士兵聚集过来,城墙上的在放箭,城墙下的排成了一个弧形,手执长矛对准了门口。
“敌人要冲进来了!”
“我们不要守了,逃吧——”我对孟达说。
“你说什么?”
“魏军是魏王亲自率领的主力,你们打不过的!”
“什么,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个叛徒!”
“不,不是的——”
“还说不是,就是你把敌人引过来的,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们里应外合串通好的,不是吗——”他愤怒地大吼,“你这叛徒,看我先杀了你——”
他一剑向我砍来,我举剑挡住。
“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就地处决——”
“不——我不是——”
长矛向我刺来,我侧身躲过,不得不转身沿着与城墙平行的通道跑,身后是一群追兵。
这下该怎么办?我可以一个人逃跑吗?不行,因为另一侧的城门因为宵禁肯定也是关闭的,而我没有能力把它打开。
我内心火急火燎,当我跑过叁条街的时候,后方猛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响动,我回头一看,魏军骑兵冲了进来,呐喊声、呼号声、撞击声……乱作一团。
蜀军负隅顽抗,失败是注定的,既然魏军已经进来,这座城市必然会陷落,就算我跟蜀军并肩作战也无力改变这一点,魏国知道我叛变,会把我囚禁起来。
剑尖剧烈的颤抖昭示着我内心的动摇。
如今只能继续跟魏国合作,再找机会……
我咬紧了牙关,忍着内心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一个急转身,伸出手掌对准最前面拿长矛的一个士兵,大吼道:
“万象天引!”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加速朝我飞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的胸口就撞上了我手中的剑,剑从他的背后穿透出来。我松开剑柄,夺过他手中的长矛,任由他倒在地上,心里说了声:抱歉。然后开始收拾追捕我的士兵们。
等我收拾完,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顾不上喘口气就往城中心跑,现在必须确保没有人从城里逃出去,尤其是孟达,不然他们通风报信,别的城市就会知道我加入了魏军,那我就见不到松铭了。
城中心正在巷战,由于地形狭窄,蜀军在街上列阵,骑兵没有办法突驰,都下马步战了,我看见有些没人骑的战马跑了过来。我从城边沿着一条横向街道冲进中央的主干道,正好碰上战斗最激烈的一段。
我连忙俯身,一支箭擦着我头顶飞过,破空声在我耳朵里清晰地回响,我后脖颈不禁泛起鸡皮疙瘩。
几个魏军士兵没认出我,从我右手边攻了过来,对我挥舞着刀剑。我下意识地抬枪格挡,一边后退,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杀意的风吹了过来,我背身一跃,高高地挺起胸口,一杆长枪从我身体下面刺了出来。我头朝下落下来,手在地上一垫,翻了个跟斗,重新站稳,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刚才的路跑回去。
我听见蜀军那边有人在喊“撤退”,不禁加快了脚步,跑到城墙边,向右一转,沿着一条竖直的街道疾奔,来到城墙转弯处,然后再向右一拐,跑上了另一条垂直的街道。抬眼望去,我看见孟达站在中央主干道上指挥着士兵,他身后就是城门。
我攥紧了长矛,一口气向前冲刺,双手握着杆,收在右腰侧,矛头直指孟达。他扭头看见了我,露出惊慌的神色,大喊大叫起来,一群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腾出一只手对着前方大喊:
“万象天引——”
无数根丝线瞬间附着在那些士兵身上,我刹住脚步,侧身把手向后一甩。一阵叫喊,七八个士兵向前扑倒在地。
我继续向前冲,孟达的吼叫声传了过来:
“快撤——快撤——”他又用手指着我,大吼,“把这个叛徒杀了!”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了城门里。
从这里看不见他去了哪儿,我一阵惊慌。
(难道城门已经打开了?)
我一边用最巧妙的角度闪避接二连叁舞过来的刀枪,一边转动长矛用恰到好处的力在那些士兵肩头和膝盖处敲打,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我独自杀入主干道,大批蜀军正从我的右手边撤过来,我扭头往左边一看,城门果然已经打开了,两边的小门都有士兵跑出来。我定睛凝视,孟达跟身边的一些人骑着马已经跑远了。
我不甘地啧了一声,没有坐骑追不上他们。
(真是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哪里开始不对的?从城门那里……我太自以为是了,松铭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啊啊啊,受不了了……)
现在出城也无济于事,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上庸,而我根本进不去,孟达会比我先到,他们会知道我的背叛行径。
没有时间多想,蜀军和魏军都涌了过来,我跟他们厮杀在一起。等到蜀军死的死,跑的跑,魏军彻底占领这座城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我累得靠坐在城门边。魏军在城内外搜索,搬运尸体,布置岗哨,魏王穿着盔甲走过来,一边擦拭着宝剑上的血,一边笑着对我说:
“干得好,云禄,一个晚上就攻下了房陵,给你记一大功。”
“谢大王……”我勉强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东门的营帐已经搭好了,去休息吧,医生也在那。”
“大王,臣妾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禀报……”
“什么?”
“房陵城的守将逃跑了,他知道我加入了魏军,他肯定跑到上庸去了,我没办法用同样的手段打开上庸的城门了……”
“嗯,”魏王沉吟片刻,“等会孤召开一个会议,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你也过来……”
我来到东边的营帐,休息了一段时间,天光刚刚亮起来的时候,我去参加了那个会议。多数将领认为应该立刻把上庸包围起来,不让他们有机会向外界传递信息,减少蜀国对我军这次军事行动的认识,也为了在攻打襄阳之前隐藏我的身份。
魏王表示支持,于是大军休整了不到半日再次开拔,强行军穿越几十里的山路,在傍晚抵达了上庸城,老百姓都跑进了城里,城门紧闭,城墙上排满全副武装的士兵,看上去严阵以待。
魏王带着我和一帮随从来到城下搦战,蜀军坚守不出,魏王让人对城里喊话,投降就封赏,被乱箭射了回去。他又让我去劝说,刘封在城上对我大骂:
“贱人,你为什么背叛我们!我们待你不薄,给你的赏赐超过叁品官员,像尊敬太子的师傅一样尊敬你。你曾经跟蜀军战士并肩作战,赵云将军为了保护你身受重伤。你怎么忍心背弃蜀国的友谊?你一点恩情都不念吗?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说!”
我无言以对,内心备受煎熬,浑身像在烈火中炙烤一样痛苦。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法解释我在房陵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天底下有什么办法能挽回他们的信任。
(除非……我杀了曹操……)
如果我杀了曹操,蜀国人应该能看出我的真心吧?
这个念头一经诞生,就牢牢扎根于心田,并迅速发芽生长。
(不能随随便便杀他,要让蜀军看到是我杀的才行……)
可是最近没有这个机会。魏军抵达上庸后便把整座城市包围了起来,展开了攻城战,魏王没有上前线。上庸城的防守意外的顽强,能看到很多老百姓帮着修补城墙的缺口,男女老少都有,军民一心。魏军强攻数日不能拿下。
“奇也怪也,”魏王感叹道,“当地人怎会如此支持蜀军,简直是铁板一块……”
我心中窃喜,松铭的计策生效了,当初把襄阳的战利品送过去真是充满先见之明,不然上庸要是早早陷落,魏军现在都已经过江了。
又过了几日,魏军仍然被阻挡在上庸。魏王再次召开会议,会上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把大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围城,另一部分渡江袭击襄阳。
“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蜀军有可能从江陵回防,”赞成派如是说,“现在应该出奇兵,只携带叁日粮草,轻装上阵,直取襄阳。”
反对派则说:“襄阳城高而坚固,没有攻城器械难以攻克。强行渡河,粮道难以保证”
魏王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支持这个计划,理由在于可以利用我。
“蜀军已经得知我们有内应,如何骗开城门?”有人问。
“不,知道我方内应的只有房陵的逃兵和上庸,他们刚刚汇合我军就把上庸包围了起来,未曾有人逃脱,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外界的蜀军虽然知道我们包围了上庸,却不可能知道我们有一个内应……”
最终,会议决定按计划执行,突击部队选取了一段最狭窄的河道,每个人牵着马泅水渡过了汉江。上岸后马不停蹄地朝东南方挺近。一日后的中午,在接近平原入口处遭遇了一支蜀军部队,打着“关”的旗号。
魏王下令全体进攻,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当时,这支蜀军部队在平原上扎营,魏军向营地发起了冲锋,营地的各个入口都有障碍物,骑兵暂时无法进入,便绕着营地试图把它包围起来。
魏王身先士卒,亲自率队从一侧绕过去,命我率队从另一侧包抄。我绕了半圈,看见魏王从另一边过来,便一夹马腹,陡然加速,端着枪笔直地朝他冲过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十多米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劲,惊疑地瞪着我。眼睛眨两下的时间,我纵马来到了他面前,双脚站在马镫上,俯伏着身体,转动腰身,带动手臂,刺出长枪。刹那间,我似乎听见了空气撕裂的尖锐声音,变形的长枪以我都看不清的速度刺向曹操的心窝。
“喝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用身体护住了曹操,长枪刺中了他的肩胛骨。是许褚。他跌下了马。
曹操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勒马回头,大喊一声“驾”,再次发起突击。
周围的将士呆愣了两秒,随即回过神,向我和曹操扑了过来。
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周围人惊恐的眼睛,呐喊的嘴巴……这两秒钟足够我逼近他,我像风一样来到他的背后,他转身看着我,脸上写满不敢相信。
这回,枪尖命中了他的后腰,但只刺进去了一点,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枪身,是我以外的手。
许褚站在旁边,握着枪,手臂上染着血,怒目圆睁,大吼:
“休伤吾主——嗨呀呀呀呀呀呀——”
我借着奔驰的惯性竟然丝毫不能再把枪头送进去分毫,反而被迫把枪抽出来,枪头逐渐离开了曹操的身体。许褚怒吼着把枪一挑,它就从我这儿脱手而出,根本抓不住,强行握着只会把手扭伤,我感觉自己刚才仿佛在跟一个巨人较劲。
曹操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许褚扶住了他,啾的一声,他胸口射出蓝光,这光芒化作一个光球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有刺客——”
“保护大王——”
周围的人一窝蜂地冲了上来,我没有减速,跃马冲出魏军的行伍,然后绕着营地高喊:
“曹操已经被我杀了——尔等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早早下马受降!”
“抓住她!”
魏军追了上来,我拨马便走,眼角瞥见蜀军搬开了鹿角拒马,从营地里杀了出来,一时间喊声震天,双方混战在一块。这时我听见有人叫道:
“你是马云禄吗——你是马云禄吗——”
我环顾四周,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关平,他正在混战的人群中对我呼喊,一边抵挡着周围敌人的攻击。
“府公子!”我高兴地大声喊道,“是我——”
“先生过来——”
我绕到战斗的圈子外面,他也脱身出来,招手示意我进入营地。我一冲进营门,几个士兵立刻搬来拒马和鹿角,挡住了入口。
我翻身下马,来到关平面前,他激动地说: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我被魏军俘虏了,他们想让我骗守军开城门,曹操受伤落马了,别让他跑了——”
“魏军怎么会来到这里?他们不是在打上庸吗?”
“他们分兵偷袭襄阳——你知道马铁在哪吗?”
“马铁先生去上庸侦查敌情了!”
“啊?”
“你说魏军要偷袭襄阳?”
“对——”
“大人——”一个士兵从外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叫道,“敌人攻势太猛了,我们顶不住——”
“让兄弟们撤回来,不要出战——”关平大喊,然后扭头对另外几个士兵说,“去点灯,快——”
“我要去找马铁——”我急切地说。
“别急,我这就给他发消息,让他回来——”
“怎么发消息?”
“用军师发明的信号灯——”
我顺着关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士兵正蹲在地上点灯,那些灯像灯笼一样,但比灯笼要薄,里面的烛火看得相当清楚。他们把灯举了起来,不一会儿,这些灯开始上升,飘到空中,越升越高,随风远去。
“大人,营门要守不住了——”有人大喊。
“什么?”
关平大吃一惊,跑了过去,我紧随其后,只见许褚一手举着一个鹿角向里面走。他浑身是血,大吼一声,把两个鹿角扔了出去,砸中了一大片蜀军士兵。魏军趁机攻了进来。
“守住阵地——不许后退——”关平大吼着,举刀加入了战斗。
营门上演着一场血战,我四下张望,寻找兵器,这时许褚像一头蛮牛般从人群中闯了出来,没有人敢阻挡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他朝我冲过来,一边咆哮道:
“贼人——拿命来——”
我注视着他,估算着距离,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侧身翻滚,他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焦急地扭头四顾,到处都找不到兵器。许褚站了起来,举起双拳冲了过来,我再次向旁边一扑,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他的拳头砸了下来,把我刚才那里的栅栏砸得粉碎。
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又朝我冲了过来,我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脚还没站稳,来不及躲避,被他撞飞出去,强烈的冲击抹杀了我的意识,肺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一时间几乎窒息。
他握着沙包大的拳头,凶神恶煞地朝我逼近。我倒在地上,四肢麻痹,使不上劲,肋骨不知是不是断了,剧痛难忍。周围有几个蜀军士兵吓得腿软,像我一样瘫倒在地。
“喝啊啊啊,受死——”
许褚抓起一个火盆叁脚架,高高地举过头顶,我下意识地抬起手,紧闭双眼。
锵的一声,一阵风吹来,预想中的伤害并未到来,我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坚强的背影,那人手里握着银月枪,挡住了叁脚架。
我心脏跳停了一下,霎时,眼里涌出了泪水。
(松铭……)
许褚吼叫着向下压,他的对手发出了一丝吃力的声音,膝盖微微弯曲。下一秒,那人消失了,银月枪掉在地上,许褚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呢,脚好像凭空绊了一下,整个人面朝下摔倒在地。
紧接着,他的左手向后抬了起来。这真是一幅奇怪的景象,他面朝下趴在那里,身体不动,左手却高高地抬了起来,伸向空中,仿佛要够着高处的什么东西,嘴里发出了吃痛的吼叫。
“唔噢噢噢噢噢噢——”
咔嚓一声,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叫,手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然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银月枪升到了空中,漂浮过来,转了半圈,枪尖朝下悬在许褚上方,后者趴在地上抽搐。枪身稍微升高了一点,随即迅疾地落下,扎进了许褚的后心,这个大汉猛地抖了一下,嘴里吐出了鲜血。银月枪微微颤动着,还在向下,仿佛要更深地钻进身体里。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噙着泪水,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短短的距离每一步都迫不及待、每一步都椎心泣血……我奔到许褚近旁,一把抱住了空气,我知道他在那里。
这不是空气,这是有形的实体,看不见但是摸得着。我的双手在空中渴求地抚摸着,划过无形的曲线,不需要看就知道这是他的腰,这是他的胸,这是他的肩膀,这是他的脖子,这是他的脸……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流满面。
一只无形的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银月枪升了起来,从身体里拔了出来。蜀军后退着进入了营地,魏军气势汹汹地逼了进来。放在我头上的那只手移到了我的腰间,猝然搂紧。
“啊……”我带着哭腔颤声说,“蜀军有危险……”
“不管,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那熟悉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不要,他们是我们的战友……”我央求道。
一拍心跳的停顿,随即抱着我的人离开了,然后许褚的身体升到了空中,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落到魏军士兵中间,一片哗然,魏军士兵纷纷露出震撼与动摇的神色。
接着一阵温柔的冲击袭来,我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一股升力托着我飞了起来,我连忙搂住他的脖子所在的地方。
“啊——”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问。
“看不见你……好像要掉下去似的……”
“别担心,不会的。”
我越升越高,米粒般的营地四周,那些芝麻般的小点纠缠移动着。视野急遽地开阔起来,崇山峻岭匍匐在脚下,广袤的平原映入眼帘,丝带般的汉水流向天边。凭依的人摸得着却看不见,仿佛自己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这种感觉既紧张又刺激。
泪水无法抑止,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身边,长久压抑的情感终于得以释放,我失声痛哭,不管身在何处、去往何方,只是让自己尽情沉浸在悲痛的释放中,我感觉一种毒素慢慢从我体内流失,整个人逐渐得到净化。
真是奇妙,我越是痛哭,内心越是安慰和平静。
“哥哥……”高空中,打斗时松了的头发被风吹散,我不去在意,哽咽地说,“你是我的哥哥,对吗?”
扑通,扑通……心跳声很清晰,只是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的?”压抑着情感的声音说。
我颤抖地笑了笑,挤掉了眼里几滴泪水,摇了摇头。
“我是你的亲妹妹,对吗……武威的马家大院,那也是我的家,对吗……还有我们的母亲,对吗?”
“对。”一个无奈但肯定的声音说。
“啊……”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泪水随风飘散,“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因为……”几秒钟的停顿,“因为我不想让你再为我冒险了。”
“什么?”我忧伤地微笑道。
“曾经……你因为我……而让自己受伤……很重很重的伤……我差点失去你……我不想让你再做这种事……我以为……如果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就不会这样……”
“是我失忆前的事吗?”
“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哥哥,把我失去的记忆全部告诉我吧。”
“啊,我还是太低估这份感情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吧……既然你已经知道,再隐藏下去也没有意义,那我就全部告诉你吧,从你小时候开始……我们的父亲是凉州的军阀,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孩……”
他把我的身世娓娓道来,我头倚靠着他的脖子,在萧萧风声中静息聆听着……原来我们家是雍凉世族大家,地位煊赫,我跟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他涉猎广泛,学识渊博,我脑子里那些神怪传说都是以前他读给我听的。长期民族糅合,我既接受过系统的贵族教育和培养,也学习过许多民族才艺……
“哥哥,你弹的那张琴是不是我小时用过的?”我轻声问。
“对,那时候你跳舞,我为你伴奏。”
“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它有什么来历?”
“那是武帝赐予马家的。当时武威还是蛮荒之地,经常受到匈奴袭击,冠军侯有一次作战经过这里迷了路,是马家的先人为他带路五天五夜,找到了匈奴的王庭,那场仗汉军大获全胜。武帝为了表彰马家,便赐了一张皇室御用琴,名曰‘鸾凤和鸣’,象征着中原文化对我们的接纳,从那以后马家就兴盛繁荣起来……”
大地在我脚下变换,我感觉自己下降了一点,扭头望去,雄伟的襄阳城拔地而起,坐落在汉水的怀抱里。
“嗯,那后来我们怎么会来到汉中?”
“这是一场浩劫……父亲被魏国谋杀了,凉州人民在马家带领下兴师问罪……”
我继续聆听着,得知了父亲遇难和马家起兵伐魏的经过,原来那个时候还没成年的我就随军出征了。听到我们在潼关前大败,我一阵揪心。
“然后呢?”我颇为急切地问。
“然后……”哥哥犹豫了一下,“然后我跟你两个人逃了出来,逃到了南边的山上,遇到一个好心的寺庙收留了我们。”
“大哥怎么逃出来的?二哥呢?”
“二哥不幸遇难了……大哥跟庞德一起逃到了汉中,投奔了张鲁。”
“二哥……”我心里有些难过,“那我们为什么会去寺庙?”
“我受了重伤,恰好被僧人发现……”
哥哥继续讲过往的经历,高度也在不断下降,我们似乎要降落在襄阳城里面……
原来那个法藏师父就是在寺庙里遇见的,是他救了我们,传授给哥哥飞行与隐身术。
“后来呢?”
“后来……你生病了,水土不服,普通的药治不好……法藏告诉我天山上有一种雪莲花能够医治你的病,我就出发去寻找雪莲花……”
“那我呢?”
“你留在那里……”
“你一个人去?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是……”
“哥哥……”
“对不起,那是我犯的大错。后面我认识到了错误,跟你道歉了。”
“你去了多久?”
“六年。”
“六年!为什么?”
“因为发生了一个意外……”
原来哥哥中途体力不支跌落下来,被囚禁在这个叫塔什库尔的西域国度里,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老黄。
“你还跟外国人成亲了?”
“没有办法,不然我走不脱……”
我微微嘟着嘴,盯着想象中他脸所在的地方。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似乎感觉到他现在是一副无奈又惭愧的样子。
“好吧,那六年我是怎么过的?”
“你一开始住在寺里,法藏照顾你……”
“是吗,那个师傅对我挺好啊?”
“嗯,是的,他对我们有大恩……希望还能再见到他……”
“他不在寺里了吗?”
“因为我离你而去,惹他生气,他走了……”
“哦……那你后来去哪了?”
“后来我终于来到了天山……”
我们从高空越过了城墙,开始笔直地下降,整座城市在我脚下迅速地放大。
哥哥说他在天山顶上因为饥饿而误食了雪莲花,身体发生了剧变,真气过于膨胀,这份真气成为了小玉的食粮。
“小玉原来住在天山上啊,我就知道她没那么简单……”
“是的,以前大人们说的天山童姥就是她,她是一只妖狐,这你知道,她好像已经活了几百上千岁了。有关她的身世,我了解也就这么多……对了,还有一点,她好像认识法藏很久了,对他好像挺了解……”
“哦,那她为什么会跟你下山呢?”
“为了定期吸收我体内多余的精气,一方面她需要这个,另一方面也可以阻止我狂暴化。”
我们快速而轻盈地降落在一个院子里。这是一个雅致的小院子,没有前后分隔,也没有回廊,只有一栋带滴水檐的二层小楼,院墙边有一丛翠竹,我一眼就看到我们的马车停在空地上,完好无损,那几匹马见到我,好像认出了我,抬起头哼哼了几声,似乎在跟我打招呼。
“这是哪儿?”我站在地上,放开了哥哥,问道。
哥哥解除了隐身,现出有些憔悴的面容,说道:
“这是蜀国分配给我们的小房,当初攻下襄阳城,我们还没来得及入住你就走了,咳咳咳……”
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哥,你怎么了?”我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关心地问,“是那个病吗?”
“对……”
他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还没好……你没让孙尚香给你解药吗?”
“先不说这个……来……”
他把银月枪放进车厢里,然后用干净的手牵着我走进楼里。一楼是个客厅,左右两边有门帘,二楼有栏杆走廊。
“小玉呢?”
我刚一进去,哥哥就关上门,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哥……”我惊呆了。
他像是要把我碾碎那样用力地搂抱着我,双手在我的头发和后背上抚摸。他一直埋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他好像很压抑、很激动。
“哥……”
“云禄,别再这样了,好吗?”
“哪样?”我忍着几乎无法呼吸的不适,轻声问。
“别再走了……别离开我……”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哥哥……你在……难过吗……”
“嗯……你离开我……我很难受……”
“我不知道……”我轻拍他的后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你不需要我……”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笨蛋……”他跟我分开了一点,直视着我的双眼,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痛苦而真挚的表情,“你是我最爱的人。”
“可是你拒绝了我……”
“让我把真心话告诉你。”他用一种压抑的热烈口吻说,“我爱你,云禄,不只是兄妹的爱,而是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爱,是想要跟你永远在一起的爱……你是唯一,我只对你这么地爱……在老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从没找过别的女人……跟你相比,任何人都看不上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美的女孩……”
我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眸,在那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但我是你的亲哥哥,我怎么能企图得到你?”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霾,“我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在身后默默地守护你……我只能那样子拒绝,我不知道你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你想要我吗,哥哥?”
我大脑仿佛停止工作了,仅凭直觉说话。
“想。”他迟疑了半秒,然后艰难但坚定地说。
“你不怪我吗……我赌气离开你……”
“不,你的喜怒哀乐我都喜欢……”
“你会不会嫌弃我……被别人抓走……当了俘虏?”
“不。”他怜惜地看着我。
“哥哥,你因为我们的身份而退却,但我却因为我的身份而有了信心……”我凄婉地一笑,“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总觉得配不上你,你家世那么好,头脑那么好,思想那么高……跟你相比我感觉自己好平庸啊。”
“怎么会……”
“真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你的妹妹,你的管家就是我的管家,你是公子哥,我是大小姐,你要上天入地寻找母亲,那也是我的目标。我们志趣相投,并肩前行。我们俩是最门当户对了,不是吗?”
“但我们是亲兄妹,怎么能……”
“亲兄妹怎么了?”
“这是违背习俗的,别人会怎么想……我可以不在乎,但你的名声……”
“我也不在乎。”我脱口而出,“哥哥,最近我从别人那里学到了一点心得,让我告诉你好吗?”
“嗯……”
“凡人只会随波逐流,他们不能理解……没做成之前他们反对你,做成之后他们肯定你……这样的评价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哥哥怔怔地凝视着我。
“等我们诞生出最美的结晶,再也没人能否定当初的结合……我有信心做到这一点,你呢,哥哥?”
“云禄……”
他眼眶好像湿润了,一片深情地凝视着我。
“我从来都为你等待着。”
“那……你证明给我看……”
我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胸口。
“不,”他攥住了我的手,有点迷乱地说,“不行,云禄……我还生着病……”
“我不怕——”
“不行,不能传染给你——”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他带着苦涩的表情移开视线。
“是吗,这样啊……”
我一边呢喃,一边抬起他那只沾了血污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然后趁他不注意,在血迹那里舔了一口。
他急忙把手抽出来,连退了两步,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消退了。
“云禄,你——你——”
“哥哥,这就是我的决心。”我微笑地注视着他,淡定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愿意跟你一起。”
“云禄……你怎么能这样……”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举着自己颤抖的手,“你……你会死的啊……”
“不,不会的。”我平静地微笑道,“你会保护我,不是吗?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害怕。”
“云禄……”
“来,哥哥,该你了,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他的脸因纠结、感动、痛苦、无奈……而拧成一团,表情格外复杂。我向前走了两步,紧挨着他,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印上轻轻一吻,说:
“哥哥,你要了我吧。”
他铁灰色的眼眸里射出诡异的光,下巴上的线条绷紧了,呼吸变得急促了。随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抓住我的手,低沉地说:
“过来。”
他转身朝右边的门帘走去,我跟着他,心里小鹿乱撞,气息也变得有点紊乱。我感觉自己好像处于一种喝醉的状态,脑子里一部分很活跃,其它部分昏昏沉沉,是一种半醒半梦的感觉。
掀开帘子走进去,里面是一个浴室,一扇屏风隔成两半,里面好像是一个浴池,外面是盥洗和烧水的地方。
“先去洗澡吧。”他很克制地说。
“嗯……”
“我把水烧好,等我一下……”
他走到一个好像灶台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大风箱,他把水倒入一个大锅里面,然后蹲下来打开灶台下面的一扇小铁门,在里面点上了火,接着关上门,开始缓缓地拉动风箱。
“帮我关一下窗好吗?”
“好……”
我走到灶台的窗边,外面是院子角落,我把窗关严实,插上了插栓。
“跟我讲讲你前段时间在做什么?”
哥哥一边抽拉着风箱的杆,像划船一样,一边低声说。
“前段时间……哦,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突然想起钟迪的事情,不禁兴奋地说。
“什么?”
“我见到钟迪了!”
“真的吗?”哥哥喜出望外地看着我。
“嗯,他不在江陵……”
我把去蔡家庄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包括他的姥爷,他的父母,他的研究,还有遗嘱所涉及的阵法。
“原来里面有这样的隐情……”哥哥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钟迪和他的父母非同寻常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关于去西域的事,我说要跟你商量一下,你觉得要不要带他一起去?”
“你怎么想?”
“如果不带他,我担心我们从西域回来又找不到他……”
“是啊,这是很有可能的。”
哥哥赞同地颔首道,他看了看锅里的水,冒热气了,便绕过屏风走进去,咔嗒一声,随即传来哗啦啦的注水声,锅里的水逐渐消失。等到锅全空了之后,又是咔嗒一声,然后他走了回来,重新倒了一锅水,盖上了盖子。
“我去拿毛巾,马上回来。”
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我抱着手臂,呆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屏风后面。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圆形浴池,好像是石砌的,外表镶着白色与墨绿的陶瓷,光洁锃亮。浴池里面有两级台阶,水盛满了一半。
不一会儿,哥哥回来了,把衣物放在浴池旁边双层的小架子上,然后把一双木屐放在我的脚边。
“试试水温,应该可以了,你先进去吧,我再放点水给你。”
“嗯,好……”
他走了出去,我俯身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便把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了下来,迭放在下面的架子上,然后抬腿迈进了浴池。
“怎么样?”哥哥在外面问。
“正好——”
“那你把墙上那个洞打开,就能放水——”
我目光在池壁上搜索着,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小盖子。我坐下来说:
“我找不到,哥哥,你来看看——”
他走了进来,一手撑着浴池边缘,另一只手拉开了盖子。热水哗啦啦地涌了出来,冲到身上又痒又舒服,我不禁咯咯轻笑。
“怎么样,可以吗?”他柔声问。
“嗯,喜欢……你也进来嘛。”
我抱着双膝,红着脸向上看着他。
“嗯……好。”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眼睛,解开衣服搭在浴池的角落。我只是瞄到他胯下黑乎乎的一片就不敢再看了,专心盯着自己的膝盖。
他跨入浴池坐下来,水稍微漫出来一点。有那么一会儿,没人讲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亮,脸上越来越热……
就在我忍不住找点什么说的时候,他略微靠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低声说:
“紧张吗?”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不过别担心,我最喜欢你了,你全身上下都美极了……”
他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我顺从地张开手,与他十指相扣。感受到这份鼓励,我轻声开口说:
“抱着我……”
他侧过身子,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
“抱紧一点……”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顺势挪到他的腿上,依偎在他的胸口。
“再紧一点……”
他的双臂像铁箍一样把我牢牢地绑了起来,挤压着我的胸腔,我蜷缩在他强壮的怀抱里,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的身体和漫过我肩膀的热水,双重的温暖使我神魂颠倒,飘飘欲仙,已经找不着北。
“怎么了,一直在发抖?”
“没……没事……不要……松开……”
我结结巴巴地说,像上岸的鱼一样微微张着嘴喘息。
“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个人,”哥哥一边柔声说,一边抚摸着我的肩头和手臂,“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我半睁着眼睛,恍惚地说。
“我没有用那枚戒指。”
这几个字在我脑子里转了好久才被我理解。我抬眼看着他,有点惊讶地说:
“为什么?”
“你不喜欢,对吧……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他的手滑下来,在水里抚摸着我的侧腰。
因为这件事有点严重,我稍微提振了点精神说:
“可是你和小玉的病……”
他微微一笑。
“你愿意为我做的事,我也都愿意为你做,不论是生,还是死。”
“不行,”我挣扎了一下,略带严肃地看着他,也只有他的安危能让我暂时抛开眼下的享受,“不要这样,去把你们的身体治好吧,我不介意的。”
“骗人,”他的眼眸里透出一丝揶揄,“你的表情根本不是这样说的。”
我吃惊地抚着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
“别担心,现在还是可控的,”他柔声说,又把我搂紧了,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向你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在万不得已之前我觉得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闭上眼,感受着他另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游走。
“只要我能补充更多的真气,其实问题不大……不过这段时间我为了救你四处征战,根本没时间休息,你知道吗,小坏蛋?”
“不,不知道啊……”我没过脑子,呢喃着说。
“帮蜀军侦查吴军,抢夺粮草,打通夷陵,进攻当阳……蜀军增援到来后,包围了江陵,我要去江上警戒吴国的援军,提前通知他们……然后魏国发动了攻击,我又要赶到北边去侦查……现在我们已经找到钟迪,就不用再打仗了,让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真气恢复过来,就可以维持一个安全的状态……”
“你,你说蜀军包围了江陵吗……”
“是啊,是孔明率军从永安过来的……”
快感沿着脊椎一路上窜,我忍不住嘴里逸出一点呻吟。
“那小玉呢……她怎么办……”
“我会确保她那一份的,我们发现适当服用一些补药作为辅助,可以保证她的病情不会恶化……”
“补药……”我睁开了眼睛,“补药也可以吗?”
“嗯,养元补气的都可以。”
他的手从我后背继续下行,来到了我的臀部。现在我的喘息跟一开始截然不同了。
“那好办……钟迪会制作补药……他那里有很多……”我说。
“好啊,明天我们去把他接过来吧?”
“嗯……”
我嘤咛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睛。他的手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捏我的臀部。
“你在吴国是怎么过的?”他低声问。
“就是……当成俘虏啊……奴婢啊……”
“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啊……”
我低垂着眼帘,略带喘息地说。
“真的吗?”
“嗯……”
我感觉他好像知道我在隐瞒什么。
“如果……我说有……你要做什么……”
他浑身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气温仿佛下降了十度。
“我开玩笑的……”我抬头看着他,愀然一笑,“没有,真的没有……”
我跟他对视了几秒,他严肃的表情才渐渐缓和下来。
“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从水里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说,“你最近不是要休息吗,不许乱来哦。”
“嗯……”
我把头埋在他脖子窝那里,脸上带着释怀的表情……如果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引导今天的重逢,那我会感激它们。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不会怨恨他们。都过去了,把握当下的幸福就好。
这个话题对哥哥来说太危险了,我试图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说道:
“对了,哥,你刚才还没说完呢,你跟小玉下山之后发生了什么?”
“下山之后……”他的手滑向了我的大腿,在上面揉捏抚摸着,“我们来林隐寺找你,得知你走了,后来我们在汉中打探到你的消息……然后我们就重逢了,我向你做了深深的忏悔。”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该抛下你,不该独断专行,自以为是为了你好,其实并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抱歉,云禄,以前我太不成熟了。”
“我看你现在也不成熟!”我微微嘟着嘴,娇气地说,“不然你为什么要隐瞒我们的关系,你不是说什么都要跟我商量吗?”
他沉默下来,躲避着我的视线,脸上的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
“嗯,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又犯了老毛病。”
他坦诚地说。
“嗯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我端起姐姐的架子说,“做错了要接受惩罚,知道吗?”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透出一丝诧异和怜爱,他低声说:
“什么惩罚?”
“嗯……先罚你亲亲我。”
“这惩罚还是分段的哦?”
他似乎有点无奈地抿嘴一笑。
“当然啦,不能一次罚完,要听话哦!”
“知道了……”
我抬起头,献上了自己的嘴唇,等待着。他俯下脸,跟我嘴唇相交,两人的舌头自然而然地纠缠在了一起,肆意交换着唾液。这感觉蚀骨销魂,很快,我脑子里除了接吻就什么也想不了了。
吻到窒息分开,我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抽走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在他怀里,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栗。一个硬邦邦、比水温还烫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大腿,有力地搏动着,每动一下,我就心跳加速紊乱。
他低声说:“还要惩罚吗?”
“等……休息一下……”
他抚摸着我的全身,不是平时那种关爱的,而是充满情欲的,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都火烧火燎的。我跟他对了一眼,只一眼,就被勾的七魂不见六魄,再这样下去应该会稀里糊涂地做完,我还不想那么快呢,连忙找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
“等……哥哥……你还没告诉我……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哦,是这样……”他动作放缓下来,“你不小心跌下了山崖,身受重伤……说实话可能已经死了……”
“那我怎么……”
“小玉救活了你,她把你的灵魂召回来,取出我灵魂的一部分做补充,让你复活。”
“你灵魂的一部分……在我身体里?”
“对……是我的情感。”
我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长久以来的困惑终于得解:为什么哥哥是这样的性格,为什么我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仍然会爱他爱得发狂……这是注定的吧,两个灵魂融合在一起,怎么会不互相吸引呢……
“好开心啊……”
“嗯?”
“我好高兴……你在我的身体里……你最宝贵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永永远远不会分离……太好了……”
我微笑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象着自己能感受到那一部分灵魂,它就在这副皮囊下面游动着,永远属于我……
“你看,我说我们是最适合的吧?天造地设也比不过我们哪,谁能像我们这样融合在一起……”
我平静地微笑道,任由泪水滑下脸庞。
“云禄……”哥哥把我深深地搂进怀里,喟叹着说,“我会保护好你,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嗯,谢谢你……不过我为什么会跌下山崖呢?”
“你看到我跟小玉做那种事,你好像生气了,一不小心就……”
“小玉……”我收住了泪水,跟他稍微分开,看着他说,“我想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我很感激她。”
“感激?”
“嗯,她救了你的命,比救了我的命还值得我感激。所以,我想报答她。”
“报答她……就是这样吗?”
哥哥微微咬住嘴唇,看着自己的眼角。
“说嘛——”
“还有一点……那个……觉得她像小孩子,忍不住关心她……”
哥哥带着点羞愧的表情说。
“哦,你是把她当小孩子看的呀。”
“嗯,有一点那种感觉……”
他顿了顿,接着说:
“云禄,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管她……”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异样的情感。
“我可以不报答她,可以抛弃她……尽管我的良心会受到煎熬,但是我愿意为了你放弃原则……我就是这么爱你……”
他露出一丝凄楚的微笑,这笑容令我心碎。
“不,哥哥,别这样,”我心疼地捧起他的脸,“不要难过,我不会逼你做你痛苦的事……”
“没关系,只要为了你我都愿意……”
“不,那样我会受不了自己的,”我真诚地看着他的两个瞳孔,“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是什么?”
“我想,如果有好几个你,我和她就不用抢了……”
哥哥露出呆愣的表情。
“就是说……如果能把你复制成好几份,就可以一人一个……你,你这是什么眼神嘛,不相信我吗?”
“抱歉,不是的……”哥哥低头一笑,“我是觉得,啊,我的妹妹真是个天真灵秀的好姑娘呀。”
“你在笑话我吗?”
“没有——”
“你是想说我傻得可爱吧?”
“把‘傻得’去掉就是我想说的——”
“哼,我看你是在取笑我。”
“哪有,我更喜欢你了,来,我证明给你看——”
他突然霸道地吻住了我,舌头撬开了我的牙齿。我又一次变成了只会接吻的玩偶。那硬邦邦的东西不停地顶我,理智转眼间飞到九霄云外。
“唔……唔……哈……哥哥……”
他让我坐在台阶上,岔开双腿,自己欺身压了上来。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慌成一团,丝毫无力阻挡他的进犯。
“哥,等等——”
他不说话,脸上的线条刚毅严峻,一挺腰一收腹,便进入了我的身体。
“嗯呐,呀啊啊啊——”
我浑身都绷紧了,歪着头,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感觉身体像要被撕裂了。
“抱歉,弄疼你了吗——”
他立刻停了下来,关切地说。
“呜咕……太大了……”我大口喘息着,过了几十秒,稍微缓过来,便转头看着他,露出有点吃力地微笑说,“没事……哥哥,不用怜惜我……肏死我吧……”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狂热的精光,咬紧牙关,一挺腰,直抵我灵魂的最深处。
不大的浴室里,莺莺燕燕的声音催化了我的神经中枢,我四肢紧紧地攀附在他健壮有力的身躯上,在一次又一次肉体与灵魂的碰撞中体会到了女人至高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