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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蕴修(三)
    佞臣 作者:马甲成神

    卫蕴修(三)

    第十七章

    太后还在的时候,本王的中秋都是在中过的。

    先帝坐了皇位两年,还未来得及充实后,便在容贵妃身上殡了天。大皇子和容贵妃只比先帝晚死几天,淑嫔膝下无儿无女自请出修行,里便只剩下了太后同皇帝,还有比我尚小了四岁,先孝墩皇后留下的长公主。

    我母家舅舅司马清司马羽深知外戚难当,何况先帝当年连亲兄弟都忌惮过,故而先帝登基没多久就自请归野,不问朝事,早已多年未见。

    我爹死后,我袭爵的当夜,我娘在佛堂诵了整夜的经,第二天再见,已是满头华发。从此她便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只在新年同中秋出一次佛堂,随我去里见太后一面。

    我晓得她那是提醒着太后对我好些,别让她这做姐姐的,为了妹妹的儿子,赔上了相公,赔上了儿子,还要赔上最后一个女儿。

    同是亲姐妹,我娘要的和太后要的,似乎永远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比谁,更不幸一些。

    所以每到佳节,皇内院便格外冷清,只有我卫家孤儿寡母,寥寥五人。天家贵胄人丁稀薄,竟尚不及民间小户。

    三年后我娘去了,中秋月圆,就只有我同太后,还有皇帝在中虚度。幸而那时长公主刚尚驸马不久,携了驸马回相陪,勉强能凑满一桌马吊。

    结果去年太后也没了,长公主又有了身孕不便入,我一想到中秋只我同皇帝两个大眼瞪着小眼,这心里就颇不是滋味。若是平常人家,此刻正应该是热热闹闹济济一堂的时候。叔伯几个喝酒聊天,婶娘嫂子攀比下衣裳首饰,堂兄弟们行行酒令,而像我这年纪,也应该已经有了一男半女,可以抱着孩子傻笑几声……

    然而这些,都是寻常人家才有的福气,皇亲国戚,从来就不是寻常人家。

    心酸嫉妒了半天,我最后一拍桌子,断然决定:若是皇家都不得开颜,百官岂可开颜!便在中摆下中秋夜宴,召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进共同赏月。

    蕴修知道我这个决定,有些闷闷不乐,垂着眼睛闷声问我:“摄政王难道就这么喜欢热闹,就不能同朕安安静静过个节么?”

    那时候太后刚去,方十四的蕴修尚没有那么忌惮本王。我那时听伺候的安宝说,近来蕴修总若有所思的盯着服侍的小女看,估着他大概快知人事了,便存心逗他:“只跟臣两个人过节,多没意思。不过臣也觉得那些大臣朝堂上都看腻了,确实也没什么好看,不如臣加设几席,让他们把家中适龄的女公子一并带来,让皇上认识认识,皇上喜不喜欢?”

    那其实就是有点给他挑人的意思。他孝期未满未加冠前不能大婚,但嫔妃之流,却是不拘的。

    蕴修顷刻连耳都红了,瞪我一眼:“有什么好认识的!”

    我只呵呵笑他,第二天便吩咐下去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官员子女皆可带来。

    夜宴当天,果然有不少人都带了儿女前来,但自然是女儿多些,一眼看去,便知那些小女儿都是心装扮过的。

    赏月宴摆在了合盛殿,殿外是内最大的菊园,正是赏月的好地方。

    酒过三巡,君臣间说了一席话,我看着下面那些公子小姐都颇有些拘束,便让人在菊园中摆了茶点,让大家自便。

    没有子女带来的朝臣便三三两两的去了园中赏月,带了子女的自然纷纷领着孩子上来给皇帝请安。我坐在皇帝下首一个个看过去,等一圈都认识完了,我也请皇帝移步去园中赏月,边走边跟在他后面轻轻问他:“皇上可有哪个入得了眼些的?”

    皇帝走在前面,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没有!”

    这眼界真高。其实本王觉得工部尚书章玉宇的女公子挺落落大方,今天挽了个堕马髻,一身甚三红的苏锦云纱,衬得凝脂如玉。还有左都御史范良的女公子也长得十分标致,虽年岁小些,但青碧水绿的衣裙一衬,嫩得仿若能掐得出水来。

    到了园中,因我想给皇帝和那些适龄少男少女些机会多接触接触,兴许他就看上了哪个,便只让安宝带人伺候着,踱去旁边想找个人聊天。

    鬼使神差一般,这么多人里面,我竟然一眼便看见了裴言之。

    他是正三品的侍郎,今夜出席那是理所当然。可是他看上去却有些焦虑。

    许是这夜色太美让人忘了身在何处,许是今夜来的少男少女勾起了本王当年年少时的回忆,本王竟然那样极其自然的走上前去,搭了他的肩问道:“书玉,你怎么了?”

    他闻言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即拱手施礼:“王爷。”

    我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不由心中钝痛。刚才他是不是想起了我,想起了那个年少的卫思雅……

    我同我哥,叫裴言之名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男子二十冠而字,我认识裴言之的时候他还未满十八,还没有表字。

    有一日我缩在他书房榻上看书,透过窗子正好能看见他同我哥在院中谈论古今奸臣。两人那时正论到庆父,裴言之迎着晚霞,美丽的侧脸微微透着凝重:“若我生在其时,即便肝脑涂地也一定要忠君直谏,岂可任其挑拨离间谋害两任鲁公。”

    我哥在一旁叼着草嘀嘀咕咕:“谏什么谏,偷偷咔嚓掉不就得了。”

    裴言之朝着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妥,他乃是鲁公亲弟。为人臣子,忠君爱国是本分,却也不能行这等偷偷之事,凡事都要循正途解决。”

    君子端方,怕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了。连对付个奸臣,都要讲君子道义,我虽不赞同却也欣赏他纯良正直。

    我手上正在翻一本《宋史》,忽的想起真宗的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看着他柔美的侧脸,顷刻便觉得如裴言之此等人物,只应书中有,却入凡间来,若取“书玉”二字做字便是再合适不过了。想到这里,我一个咕噜爬起来,便冲了出去,兴致勃勃拉着裴言之:“言之言之,你将来取字用‘书玉’二字如何,取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第一个字和末一个字,如何如何?”

    我哥“扑哧”一声笑出来:“那话的意思是考取功名自然能得美娇娘,你却让言之拿来做表字,是何道理?”

    可我偏觉得这二字再衬他不过。裴言之便哄我:“好,等我行冠礼之后,一定用这两字做表字。”

    可我也知道,表字都是德高望重的主宾给提的,怎么可能真用这二字,便有些泄气。

    裴言之便轻轻对我道:“若你喜欢,从今儿起便叫我书玉也可,这两个字,我很喜欢。”

    我一听又开怀起来,便书玉书玉的先叫了两声,觉得甚是好听。从此以后若无长辈在前,我便总是唤他书玉。

    而我哥总觉得书玉两字有些女气,又不真的是裴言之的表字,便还是唤他言之。直到死都只唤过他言之。

    后来裴言之真的用了“书玉”二字做表字,但再见时本王已经是摄政王,人前人后只能唤他一声裴侍郎。今夜这声“书玉”再次从我舌尖吐出,不想已是隔了经年!

    为了掩饰失言,我故意咳了两声,背着双手遥望圆月道:“今夜十五,赏月夜宴不谈国事,我就唤侍郎的表字吧。书玉若不介意,亦可唤我一声君正。”

    本王十八袭爵做摄政王,因要辅佐幼帝,十八便行了冠礼,表字君正,当时还是太后赐的。

    “臣不敢。”裴言之语气恭敬却毫无温度。

    我只作未闻,转过脸来看着他道:“方才我在边上看着,见书玉无心赏月,似有些焦虑,不知所为何事?”

    裴言之低头看脚:“王爷观察入微。臣贱内有孕在身,这几日便要临盆。晚上赴宴之时,见其似乎略有不适,故而臣有些担心。”

    我被那“有孕”二字一刺,一颗心顷刻拨凉,这么多年隐忍竟一朝破功,不由语带讽刺:“侍郎倒是伉俪情深夫妻恩爱。也对,古语有云,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何况旧人早已入土。”说罢便欲甩袖而去。

    刚转身袖子却被人拉住,裴言之低低沉沉从喉咙里唤出一句:“王爷……”

    我停下转头,看见他暮暮沉沉的眼,深不见底,只看着我道:“王爷,收手罢。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我望着他瞬了瞬眼。

    来不及,早就来不及了!早在太后那道册封懿旨到睿王府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早在他娶董嫣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早在他爹忠义侯裴广,因替包友宏一案受牵连的宋国公苏详和宁远侯柳让上书求情,而被贬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那年苏详与柳让因包友宏一案受牵连,太后决意要判两人斩立决,家眷流放千里。裴广上书替苏柳二人求情。苏柳二人的确也不是包友宏的核心党羽,可死亦可不死,可太后说,只有他们两个老的死了,皇帝亲政后再将他们流放的家人赦免回京,重新提拔上来,他们两家小的才会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替皇帝卖命。

    太后深谙权谋此道,我知道她算计得没错。

    因此裴广的折子被我压制十日不议。可没想到裴广竟然老糊涂到十步一叩头去死谏!

    从德政门到金銮殿,他一路叩头老泪纵横,口中不住呼喊先帝。如此一来,弄得人尽皆知!直将太后颜面置于何地,又将皇帝颜面置于何地?当太后得知消息,躺在床上气得连吐两口鲜血,我便知道,即使我再有心保他,却也已经保不住了。

    最后我在太后床前跪了一宿,伏在她床前地上无声痛哭。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太后面前流泪,我一共也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我爹和我哥走的时候,第二次是我娘走的时候,而最后一次,是为了裴言之,不是裴广。我对太后说:“卫思雅这一生都做不成裴家媳妇,求太后开恩绕裴广一命。我与裴言之,从此,两不相欠!”

    太后长叹一声,终于答应留裴广一命,只夺叱了他忠义侯的爵位,罪不及家人。而裴广则贬为庶人,遣回原籍,永世不得入京。

    但裴广终究还是因此事郁郁成疾,死在了回乡路上。

    从此之后,裴言之再无正眼看过我一回。朝堂之上,也旗帜鲜明地立到了本王的对面。不过幸好,他始终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而如今他叫我收手,试问本王该如何收手,又怎么收得了手?

    我这双手上,叔伯的血沾得太多,背上人命无数,如今收手,只有死路一条。本王虽不惧死,可曹白尚未解决,本王还死不得!

    帝王江山,总要有个人唱黑脸,有个人唱白脸,这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我只得微笑的看着他装傻:“裴侍郎说什么?”

    他望着我,渐渐敛起眼内沉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嘲讽:“是臣妄想了。如今王爷要人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人到五更。如此滔天权势,王爷又如何会撒手!”

    我看着他但笑不语,心里滋滋冒血,宛若挖心。

    他继续道:“臣只是觉得可惜了。”

    潜意识里,我知道他下一句话会更伤人,可我仍旧缓缓接了一句:“可惜什么?”

    “可惜了当年她替你去死!”他看着我冷冷道,“臣真替她后悔!”

    好深的一刀!痛极不晓得会不会快?

    我竟然笑了,仰天长笑!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裴侍郎,”我拭了拭眼角,面上笑容不改,倾到他耳边,一字一顿:“也只有你说这话,本王不会杀你!”

    直起身来,我恢复正常面色,淡淡道了一句:“侍郎既然无心赏月,还是早些回府去看夫人罢。本王去看看皇上。”

    转身抬脚,每一步都踩在刀上。

    知道么裴言之,本王,也后悔的。

    走出几步,远处安宝正满脸焦急在寻着谁。我心下奇怪,他不是应该跟着皇帝么,怎么在这里晃荡。三两步走上去。我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出声唤他:“安宝,你怎的在此,皇上呢?”

    安宝转身见是我,如遇救星:“哎呀,王爷,可找着您了,皇上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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