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作者:马甲成神
卫蕴修(六)
第二十章
不一会儿就到了王府。蕴修倒不是第一回来我王府,那年我娘走的时候,他曾陪太后来过一回。我王府管家卫嘉一眼便认出了他,忙小心谨慎伺候着,不敢声张。
我吩咐卫嘉:“快去拿些上好的烫伤膏药。”
刚把蕴修迎到正厅,已经有人将药送到。我拉过他的手,细细替他抹药。间或抬眼看他一眼,发现他正默默看着我在他手背打圈的指尖,面上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不由得就有些唏嘘。
先前一路进府,我看见在角门边上有张小桌,上面放了些毛豆芋头,想来是府中下人正在小酌赏月。此等平民最简单的快乐,帝王之家竟都不曾有过。
都求做人中龙凤,可人中龙凤真开心么?
想想蕴修先前在里一个人躲去静室,后来又烫伤了手,这中秋恐怕也过得不大顺意。再想到此乃太后去后的第一个中秋,我更是愧疚起来。
好端端的一个中秋,本王真不想就这么憋屈着过了。
挥了挥手让侍卫众人都退下,我叹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捋了捋他耳边的发,问:“可是这个中秋过得不太顺意?一整个晚上都跟臣闹别扭。”
他扁了扁嘴,抬起眼湿漉漉的看了本王一眼:“朕早就说了想只两个人过,是你本没放在心上。”
我叹口气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慰藉道:“臣是怕皇上觉得冷清。今日是臣不好,别再闹脾气了。既想同臣两个人过,那咱们去园子里赏月喝酒。皇上想不想尝尝民间节里吃的毛豆芋头?”
他依旧有些别扭的看着我不说话。我暗笑一声,回头吩咐下去,将他拽走。
卫嘉已经着人在后头园子内的湖心亭摆下酒食,虽仍是毛豆芋头,却也弄得仔细致,又加了几个清淡小菜。我特地让人从地窖里取了大宛进贡的蒲桃酒出来,给皇帝倒了一杯。
皇帝举起琉璃杯好奇的问我:“这是何酒,朕竟不曾见过。”
我也替自己满上:“这酒叫蒲桃酒,入口微酸醇香甜厚。以往不敢给皇上喝,怕皇上觉得好喝,不经意就喝高了。如今皇上也大了,晓得轻重,也不再拘着这些了。”
蕴修闻言,耳微微泛红,我轻笑一声,让了他一让,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檐上月色清辉,如此静霭,总让人不由自主回首前尘往事。
蕴修十岁那年,曾醉过一回。差点把太后急死过去,从此再不敢让他碰酒,每每中设宴,都只拿花蜜兑了水给他饮。
我还记得那是我朝头回开科取士。
我朝初立,百废待兴,原本建业二年是要开科取士的,没想到先帝却薨了,这一拖便又拖了两年,在宏授二年才开的科。
那一年的探花是裴言之。那是我袭爵后头回见他,却是在金銮殿上。
他乃是世家子弟,即便不参加科考亦能靠恩荫入朝为官,可是他却偏偏去参加了科考。
金銮殿上他应答如流思如泉涌,皇帝有意点他做状元,本王却只点了他做探花,将柳州费庆永点做状元,尚了长公主,做了驸马。
五日后琼林宴上,本王的眼睛不自觉的便往裴言之身上溜。才不过两年,他比之当年沉默很多,也消瘦很多。
当年他虽喜静却并不寡言,往往碰到感兴趣的话题能谈上很久,可如今他坐在下面,同期的进士同他搭话恭喜他高中,他也只不咸不淡的应付两句,背影萧索得我心里难受。
状元费庆永这时站起来,举起酒杯要敬皇帝,我便借口皇帝年幼不宜多进替他饮了。费庆永之后,榜眼和进士们也纷纷起身敬酒,唯独裴言之久久不动。我那天颇有些失态,竟然一一替皇帝挡了,挡到最后连皇帝都觉得我有些失常。
可一直到最后,裴言之都没动。
本王千杯不倒,那天却竟然有些上头,却仍旧自己倒了杯酒走到他面前,举杯看他:“探花郎怎的不敬皇上一杯?若说起来,探花郎同本王也算发小,难道是怕别人说探花是因这层关系才金榜题的名?大可不必!探花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人尽皆知,众位说是不是啊?”
周围尽是迎合之声。我伸手替他也倒了一杯,拿起来放进他手里:“两年不见,探花郎倒是越发清朗了。可惜本朝只得一位公主,已经赐婚状元郎,否则探花倒也是一表人才。”
裴言之捏着手中那杯酒低低说了一句:“微臣已有家室,不敢妄想公主。”
我手微微一抖,酒泼了半杯。
那是我头回听说他已经成亲。虽后来晓得那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如夫人,可依旧万箭穿心。
两年,不过两年!
后来我说了些什么怎么饮了那杯酒,如今我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琼林宴后皇帝问我:“摄政王今日怎的饮了这许多酒?朕一口都没喝到。”
我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人解忧忘愁,皇上如今正是无忧无虑的日子,无需饮酒。”
皇上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哪里还有那个心思。
我自觉有些喝高,便急急要回府,让安宝扶了我出上车。
结果第二天一早,里火烧火燎的来传我进。见着太后的时候,太后已经晕过一回,被太医掐着人中才醒回来,一见到我劈头就骂:“你昨个儿跟皇帝说什么了?皇帝竟然偷偷让人弄了酒来喝成这样!若是再喝多几两,怕是都醉死了!你到底昨个儿跟他说了什么?”
我跪着任太后骂了个够,等她骂得又撑不住了才敢劝她回去歇着,然后守在皇帝床前。他睡得死沉连点反应都没有,一张小脸竟然是煞白的。我心说这孩子到底喝了多少!问了安宝才晓得他竟然喝了整小半坛桂花酿。那桂花酿甜津津虽不凶也不带这么喝的,我骂安宝:“怎的不晓得劝着点,由着皇上这样喝?”
安宝跪在地上不停抹眼泪:“奴才劝了几次了,可皇上就是不听,说这酒喝着甜没事儿。说王爷跟他说心里烦喝酒就能忘记了。”
我恨不能一脚将安宝给踹出去,笨蛋,才十岁的孩子能听他的么,他说甜喝着没事儿就真没事儿?
等到太医熬了醒酒汤过来,我一勺一勺的喂,他一勺一勺的漏,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太医愁眉苦脸:“这醒酒汤不灌下去,不发点汗把酒给逼出来,醒不了啊!”
我气得把碗一放:“那怎么办?”
太医支支吾吾:“要么汤沐泡一下,兴许能发汗。只是皇上如今人事不知,不能去汤池,得弄桶泡着,扶着万不可溺了水。”
我忙让人弄了热水将浴桶搬进寝殿屏风后,着人将蕴修抬进浴桶扶着泡了一会儿。一会儿安宝说皇帝脸色蒸腾,红得吓人,身上额头也开始一层层的出汗。我忙又赶快命人将他给抱出来,放到床上用被子捂了,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床被褥。太医说赶紧喂汤水,否则这汗这么出下去又没补进去可不好。
可汤水舀到嘴边他就是不往下咽,我急得仰头喝了一口水,便给他哺了下去。他竟然咽了!就这么着我哺了他两大碗汤水,脸上这红才看着退下去些,我方松了口气。
掉头却见太医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我才觉得有些不妥。可本王当时还不是“断袖”,故而一点没往别处想。只觉得这举动或许是僭越了。可一想他即便是皇帝也仍旧是个半大孩子,我大他那么多,从小看他长大,疼他的心真不比太后少多少,便觉得实在无甚稀奇,就未多说什么。
若换到如今,我是断断不敢的。
我在他床头衣不解带守了两天,累了就坐在床前铺的褥子上靠着床沿眯一会儿。到第三天头上,有只手似乎轻轻我的耳廓,我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看见我抬头弯了一弯。我忙叫人端些清粥小菜进来让他先垫垫。安宝端到他面前,他却只看着我。
本王那一刻真心觉得我这个摄政王更像妈,只好一勺一勺喂给他。
好歹吃了半碗,看着他又睡下了,我才去禀明了太后,回府洗漱。
后来我才问他,究竟何事烦心才想到喝酒。他颇为无奈的同我道:“前些天皇姐知道她尚了状元,来同朕说,她相中的乃是探花郎裴言之,求朕改旨。可君无戏言,岂可更改。”
我捏了捏眉间,裴言之,又是裴言之……继而慢慢开口:“皇上就为这个醉酒?”
“不是,”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眼底一片失落,“琼林宴那晚朕允皇姐躲在暗处偷偷看了一眼探花,也算了她一个心愿。席间更衣时,皇姐偷偷来同朕说,她不为难朕了,她知道皇家的子女嫁给谁,娶谁都由不得自己,即便朕是皇帝,将来为了这个皇位怕也是要娶朕不喜欢的女人。朕听过之后心里有点堵,想起摄政王说喝酒能解愁,便喝了一点,谁知道越喝越堵,就喝醉了……”
我闻言心疼了一下,缓缓捏住他的手,拍了两拍。将公主尚给柳州费庆永,除了我对裴言之那点私心,确是还有其他的考量——但,“不会,皇上不会。”我看住他漆黑的眼珠信誓旦旦,“臣保证皇上只会娶自己心爱的女子,没人能逼皇上!”
那副睫毛抬起来,乌黑的眼珠看住我,有一抹亮光闪过:“摄政王……”
这件事后,太后便吩咐人再不许给皇帝酒喝。但如今太后去了,皇帝也大了,有些事情也该变变,只是本王还是小看了这葡桃酒的后劲。五六杯下肚,蕴修的眼神就开始不大对,看着本王的眼珠子仿佛都不会动了,傻兮兮冲着本王笑道:“君正,你真好看。朕瞅着整个里的太监女,都及不上你好看!”
我一口酒差点呛到,心说皇帝可是又喝多了,哭笑不得将他面前琉璃杯拿走,让人去替他调杯花蜜:“皇上也太埋汰臣了,怎的拿臣同太监女比上了?”
他下吧搁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看我:“都说太监没那个才面白无须,可朕瞅着你比哪个都白嫩。君正,”他看着我嘟哝:“如果你穿女装一定好看过任何一个女人……”
说罢缓缓阖上眼睡着了,我闻言捏着杯子惊出一身冷汗!
也就是那晚,本王头一回仔细想了本王的将来。
本王年岁不小,以往有人说媒太后用朝事繁忙挡着也就罢了,可如今太后不在,媒婆已经屡踏门槛,若本王再迟迟不娶,迟早会有人疑心。如今不过酒后一句戏言,可谁又晓得哪天戏言成真?
所以真要追溯源,或许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本王决定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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