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嫌我做过倌人。”
“巧儿,是妈对不起你,要不是这样,你也能当个风风光光的大小姐了。”
听得多了,巧儿也觉得不耐烦,问她:“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去做倌人?”
赵元珠听出了指责的意味,怒从心头起:“连你也嫌弃我是不是?做倌人是我想的吗?我娘把我卖进去,我吃了多少苦……”她说起曾经被鸨母毒打的事情来,学不会曲子就要挨打,惹客人生气了也要挨打,没有客人叫局,还是挨打,打得半条命都没有,要不是赵蕊红照顾,她可能早就死了。
可这些辛酸史,巧儿不想听,她永远不能忘记当初自己撞见母亲接客时的场景,即便不懂,也知道羞耻至极。
在学堂里,人家都问父母是做什么的,她能怎么说?她的生父是个戏子,在外面骗女人的钱赌,输光了就回家打人,后来,干脆抛弃她们跑了,而她的母亲呢?是个妓女,五角钱就能睡的妓女。
她一想起这样的场景,就害怕得浑身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流着这样肮脏的血。
然后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了,有人问,“巧仪,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她浑身冒出冷汗,心脏狂跳,可意外极了,她回答的声音清晰,语气镇定,仿佛就是事实:“他是做生意的。”说完,后背早已湿透。
但是,没有人怀疑,她住在法租界的别墅里,她有司机来接她放学,谁会怀疑她的身份呢?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四五年,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可赵家母女的日子还算安稳,报纸上说得战争,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可就当巧儿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有一天,裴瑾把她们母女叫去,给了些钱:“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你们自己多保重吧。”
这个消息宛若惊雷,顿时惊呆了两母女,巧儿先急着问:“裴叔叔要去哪里?你不要我和妈了吗?”
“我要回美国了。”裴瑾并没有多做解释,至于带她们母女走?怎么可能。他马上会改换身份,变成另一个人。
赵元珠嘴唇微颤:“这、这也太突然了,什么时候……”
话还没有说完,裴瑾便道:“明天,房租我交到月底,你们还可以再住些日子,就这样吧。”他对她们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谈话。
第二天一早,巧儿在门口等到了准备离开的裴瑾,她拉着他的衣袖问:“裴叔叔,你不能带我和妈妈走吗?我会很听话的,我也可以不读书,你别扔下我们。”
她还记得自己的生父就是这样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们母女吃尽了苦头,她不想再被抛弃第二次了。
“巧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裴瑾抚摸着她的脑袋,“总是会分别的,别太难过了。”
巧儿拉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裴瑾想了想,取出一块怀表给她:“这个给你吧,以后的日子会有一点难过,但总是能过下去的。”他把自己的衣袖扯出来,“保重。”
他上了轿车,车子缓缓启动,开向远方,巧儿想要追他,可左脚拌右脚,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轮胎扬起的灰土兜了她一脸。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开远了。
就这样,裴瑾离开了上海,远渡重洋,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们母女则像是其他普通百姓一样,经历了战火,又迎来了和平,再后来,改朝换代了。
乱世里,大家都身不由己,吃尽苦头,赵元珠和巧儿也不例外,尤其是赵元珠,底子原本就不好,战争结束没多久就病重过世了。
临死前,她念念不忘,爱恨交织:“有那么多姨太太都不是正经出身,我俩又不是没有好过,怎么偏偏就不肯给我一个名分,要是能带我们母女走,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头。”
少年时初遇,不过是逢场作戏,分离时她虽然有些遗憾,可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重逢,救她于水火,长年累月,生了真情,可偏偏他又抛弃了她们,一走了之,从此再无音讯。
由爱再生恨,又爱又恨,越爱越恨,临死了,恨之入骨,若非他无情无义,或许她们母女,又是另一种命运。
而柳巧仪呢?她对这个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爱过,怨过,恨过,可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也只有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子弹打过来的时候,是赵元珠扑过来救了她,为此,她废了一条腿。
作为母亲,她或许未必合格,可都是尽了力的。
大概也就是那一次,母女之间彻底和解了。
她开始替赵元珠感到不平,尤其是赵元珠的后半生,几乎都在说起他,有时候说长三里的寻常相处,有时候又淌泪觉得对不起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或许巧儿就不必遭受乱世之苦,美国多好,美国不打仗。
偶尔,她也不想责怪裴瑾,又怪他那莫须有的妻子:“肯定是大妇善妒,不肯容我,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这样狠心?肯定是那个女人的错!”
柳巧仪沉默地听着。
一天又一天,赵元珠的执念就这样一点一滴传递给了柳巧仪。
后来,赵元珠死了,她安葬了她,和丈夫商量未来的打算,她的丈夫是个生意人,家产不多,但能吃饱穿暖,那时国内局势愈发莫名,他便和商量打算离开上海。
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香港,二是美国。
柳巧仪选了美国。
这个决定使得他们避开了后面的动荡,但在美国的日子也并不如意,在那里,华人受尽歧视,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柳巧仪怀过好几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要一个孩子,也就是封遥兄弟的父亲。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患病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那是她生命中第二次走投无路,自然而然的,她想起幼年遇见的人,她为什么选择了美国?答案不言而喻。
怀着说不清是期盼再一次被改变命运亦或是其他心理,她试着去找他。
她幻想过很多次,或许他依然富有,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们母子的窘境,又或许,他现在没有那么多钱了,可那也不要紧,她想和他说说这些年的委屈,还有,告诉他妈妈已经死了。
然而,杳无音信。
她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再与她们母女有任何联系,还是压根没有看到她的信息,总之,她没有找到。
她绝望了,她想过死,可看着孩子稚嫩的面容,又下不去这个狠心,被逼到极致,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咬牙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