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风沙大,府中十六年少人打扫,屋内屋外都积了厚厚一层黄沙,踏足其中,几乎半掩鞋面。耳听齐福声声慨叹,遥想当日盛景,更是令人欷歔。
“这是将军议事的所在,这是习武的所在……”
处处可以看出一代名将的印记,兵器架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书房里一卷卷兵法、舆图堆积如山,园中竖着木人、箭靶,刀砍剑劈的痕迹仍在,依稀还可以看到常年按压的手泽。
人生无常,倏忽来去。澹台咏十七岁一战成名,至三十五岁突然亡故,盛名昭于这世间只有短短十八年,然而生前身后传奇无数,至今余韵未消。如今眼望着斯人逝后留下这种种细节,依稀明白了如此英名长在的缘由。生年不满百,总有一些人愿意在这短暂时光里拼尽全力,纵然英年早逝,也宛若万古长存。
“你要问的琵琶……原本放置在这里。”
一间小小雅室,凌空构架于荷池上方,四周垂了重重帘幕,墙上悬着木架,一层层空空荡荡,唯余厚厚的黄沙堆积。
“将军雅擅音律,当年也是以一曲琴韵与飞天夫人结缘,成婚后夫妻二人时常在这间临水小筑中琴瑟相和,伉俪知音令人艳羡。将军亡故之际,琵琶被夫人携走,剩余的琴瑟萧笛之属,也都是千古绝品,后来被澹台家的亲眷取了去了。”
柳染专心地盯着架上。虽然已被黄沙淹没大半,但木架的形状都是依乐器之形态而建,可以清楚地看出何处存过桐琴,何处存过筚篥,何处存过箫管。那些存放琵琶的木架,都挖有半个琵琶形状的空洞,形态大同小异,唯有其中一架,是陷于壁上的一座龛,空洞之处,比寻常琵琶薄一点,龛前置有一座香炉,炉中尚有几炷燃了一半的线香。
“这是飞天琵琶的所在?”
“是,夫人的琵琶单独置于龛中,日日焚香供养。”
“焚香供养!”柳染淡漠宁定的面容上,骤然绽出一道光芒,正宛若那日苦思不解的画作忽然灵思大畅,情不自禁地喜动颜色:“天界法器,自当焚香供养!想来这才是与寻常琵琶的最大不同吧!”
齐福茫然地望着他。“怎么你的老恩公,没有想通这一节么?依老夫看来,什么华丽形貌,弹奏手法,都是次要,夫人那琵琶来自天界,岂是人间寻常乐器可比,凡人再殚精竭虑,再冥思苦想,也达不到夫人那手琵琶的妙处。你快回去好好劝劝他,放下这腔痴念罢。”
“老先生说得是。”柳染恭敬躬身:“晚辈也有些领悟,天界仙品,远不是凡间心力所能及,一味追求那点神机,不免入了魔道。来日返得长安,必当良言劝告我那老恩公!”
莲生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也没有专心在听。她的视线,牢牢盯住案边一个物件。
是一双小小的鞋子。像是羊皮缝成,轻薄柔软,总共还没有巴掌大,却十分精巧,鞋身极圆极胖,松阔的鞋口缀着珍珠流苏,鞋头以丝线绣有一对横眉立目的虎头。
婴儿鞋,百姓家中常见的物件,每个婴儿降生,父母都会备下这样的小鞋子,小衣服,小小的襁褓与被褥,专供那小宝贝穿用……然而澹台将军与飞天夫人的乐室里,何以出现这种东西?
齐福也望见了那物件,哎呀一声,伸手拾起,爱怜地置于掌心:“这东西……居然还在。想当年夫人喜结珠胎,时常亲手缝制小鞋子小衣服给那未来小郎,我几次见她在这室中闲坐,一边聆听将军雅奏,一边含笑低头,缝制这些婴儿衣物,那情境真是,真是令人动容……”
“怎么飞天夫人与将军育有儿女么?”莲生霎时间满腔热血直涌头顶,不自禁地口唇哆嗦,连她自己也不知这紧张从何而来:“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后来怎样了?”
“唉……”齐福一声长叹,余音悠远,良久没有止歇。
“直到将军亡故,夫人失踪,孩子也仍在腹中,哪里知道是男是女……那孩子若是顺利生产,在人间活到现在,如今……如今应该九岁了。”
“不对吧,老先生,”莲生急切追问:“澹台将军亡故已有十六年,怎么孩子活到如今才九岁呢?”
☆、第67章 净水兰花
“这你有所不知。夫人乃是神体, 怎能与凡人一样十月怀胎。夫人说了,她的孩子要怀胎十年才能降生, 降生时候似乎还有些险阻……我身为属下, 又是男子,当然不方便细问清楚。将军亡故之时,夫人怀胎已有三年, 还有七年才能生产哪。唉, 真惦记那孩子,不知最后下落如何?……”
莲生默然无语,只凝视着那双小鞋。
日光射入窗棂, 在鞋子上留下明明灭灭的光点, 映得鞋尖那双憨态可掬的虎头更加灵动,黑白分明的一双虎睛直瞪着莲生。如此精致的手工, 细密的针线, 融入的定是绵密无尽的母爱吧,鼻端又隐约传来那极熟悉极亲切的气味, 莫名地令她心软, 令她鼻酸……
一度都几乎怀疑,自己就是那飞天留在人间的子息, 不然为何有着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密切的关联?飞天失踪于十六年前, 恰巧就是自己降临人世的时间……听这老先生一讲, 方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心中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似是整个人都悬了空,有些莫名的失落与空虚感。
身旁的柳染,神采盎然,眸光中满是喜悦,显然他的所需所求,就是那天界琵琶与凡间琵琶的异同,此行不虚,终于获得答案。一个画师,为何这样关心琵琶的弹奏手法?想来是为了画得更加准确精妙?而莲生直到出府,自己的满腔疑问,也依然塞在心里未能解开。
临出后门之际,鼻端忽然飘来一股异香,闻所未闻,在莲生识得的一千八百七十五种香料中都未有过,令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这是什么香气?似是花香,什么花在这寒冬正月盛开?”
齐福茫然四顾,显然并未嗅到什么异香,然而毕竟是府中旧人,略一思忖,便明白莲生所指。
“哦,是净水兰。”
他领着众人转过两重庭院,来到将军府西北角落,柴房之后,有口深井。
一眼望去,与寻常水井也没什么不同。石砌井栏,装着辘轳,绳索上结着水桶。只是井栏外围,种有一圈兰花。蓝白相间的花瓣,鹅黄花蕊,衬着翠绿叶片,更显色泽光艳,生机勃勃,竟然迎着寒风盛放,丝毫没有瑟缩寥落之意。莲生敛裙蹲下,立时便察觉这花瓣花蕊,毫无香气,那清新美妙的花香,竟是从井中传来。
“唉,十六年不见,井水也已经枯干了啊。”齐福向井中望了望,萧瑟地摇了摇头。
“这花却开得如此鲜艳!”莲生敛裙蹲在花旁,仔细查看:“是什么花呢,以往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