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生们嗓音嘹亮,校训背得磕磕巴巴,林积突然想起,关倦弓死后,她应该还来过一次军校。那时老庞家里有事,庞希尔出城去办,关霄又跟她吵了架,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刘妈打电话问,他说他去了宁海,所以只好林积来替庞希尔领成绩单。
现在想来,她那时大概也是故意的,特特穿了一身旗袍,颜色记不大清,不是牙白就是水红。总之那天她从楼上走下来,穿过绿荫浓厚的跑道,听到有个军官生喊:“三少!”
☆、当春潜入夜
林积自己也不知道其实想不想要听到这一声“三少”。
那军官生看见了远处玩得正好的关霄,便松了口气,拔腿走过去,她也转过头,只见树下一个年轻人把训练服外套扔在一边,只穿白衬衫,正在跟白致亚逞凶斗狠比赛俯卧撑,一手背在窄腰后面,另一手两根指头抵地,狠劲十足。那军官生见他没听见,跑近几步,又喊:“三少!”
关霄闻声抬头,正见林积在梧桐荫下站定,抱臂冲他挑起眉来,旗袍勾勒出纤瘦腰身,一截脚踝如同雕塑,阴影分明,枝丫阴影落在她脚面上,呈出一道柔和的足弓。
她在外头一向不给关霄面子,关霄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大大咧咧跑到军校去,那时吓了一跳,手上一崴,差点骨折。白致亚才不理会,做完俯卧撑,又一溜烟跑过跑道,迅速组装手.枪,关霄不肯示弱,比白致亚慢了好几秒,仍然先他一步装好了枪,抬起枪□□击,结果手腕无力,枪枪脱靶,当下差点气得跳起来,又跟林积怄了好几天。
他怄气起来花样繁复,回家之后先是说饭菜难吃,又说香水难闻,还嫌她把自己养的花浇死了,再过一会连地板都要换掉,等到了半夜,又张牙舞爪地喊着手疼要叫医生,好像真的是怪她一样。其实现在再想,他应该是害羞。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关霄提前毕业,那张照片就是那时照的。照得并不好,关霄照相总是不老实,这张照片上就是一侧眉挑起,下颌微扬,饱满的嘴唇微微抬起,神色之间有清贵矜雅,又有张扬飞动,一个握雾拏云的富贵闲人。
他毕业时得到的评语是“最好的狙击手”,但他几乎从没在林积面前开过枪,所以她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害羞。
林积这一晃神只觉恍然如梦,眼前一闪白光,照片已经拍好了。王还旌招了一下手,几个军校生小跑着过来,听他吩咐完,搭起梯子从墙上取下那张照片。林积别开目光,神色间似乎有几分嫌恶,徐允丞便挡了挡,“都过去了。”
林积冲他一笑,“照片要多久才能洗好?”
徐允丞看着她柔嫩的面颊,就像要记住她的脸一样看了许久,最后说:“大概一个钟头吧。”
军官生们抬来椅子,众人中有些便坐下来谈话。颜泗郁反坐着椅子抽烟,见徐允丞好奇,便和王还旌一起,把军校设施一一讲给他听,这是训练场,后面是沙地,靶纸每天都要更换,这几棵树位置不安全,开春都要砍掉枝丫……
一个钟头过得极快,照相馆的小学徒戴着报童帽,低头跑过来一一分发照片。徐允丞正在说笑,那学徒便先把一张照片递给颜泗郁,又递给王还旌一张,最后把一张照片戳到徐允丞面前。他头都没回,信手捏住,往回一扯,那学徒却没松手,只开口叫道:“徐允丞。”
那是一把柔美的女声,声调却低沉,似乎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又似乎是从母胎中便对他熟悉至极。
徐允丞面上的表情猛地僵住了,镜片后漆黑的眼瞳中竟渗出了几丝扭曲的畏惧。
同时,陈雁杯仰起脸冲他一笑,又叫了一声:“徐允丞。”
任何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徐允丞的动作快如电光,在眨眼的瞬间中拔枪。有人比他更快,只听“砰”的两声轰响,枪声不知自哪棵树后来,徐允丞拿枪的手臂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枪弹撕扯下来,手指犹自扣动了扳机,打得地上的草皮一片弹动。
颜泗郁拽着林积就地一滚,远远避开了那片雾一般的血点。徐允丞的喊叫声蓦地尖厉起来,夹杂着恐惧和失序,如同被重返人间的修罗屠杀的蛇虫鼠蚁。他捂住林积的眼睛,“别看!”
林积其实没有一点要看的意思,在他手掌的阴翳下静静睁着眼睛,听着不远处的声响,白刃一遍遍没进血肉之躯,就像菜场切肉的屠夫一般。颜泗郁在怒吼:“来人!拦住她!把那枪拿走!”
已经晚了,陈雁杯就是想死。
隔了许久,陈雁杯似乎放声一笑,又是一声枪响。这次颜泗郁觉得掌心中一痒,林积的睫毛搔过,她紧紧合上了双眼。
场中稍微一静,颜泗郁迅速放开她,快步走了过去,摘下外套遮住陈雁杯被子弹轰击变形的头脸,又吼道:“叫车!”
如同墨池投石,人群这才轰地一声忙乱了起来,搜查的、关门的和叫车的纷纷跑了出去。林积扶了扶地,勉强坐起来,腰间酸软得没有丝毫力气,于是开口道:“王叔,劳驾。”
王还旌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半晌,终于还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树荫下林积的面容也陷入昏暗,黑西装的阴郁气终于融上脸,王还旌便想起前日她亲自到家里来送酒,是那天没送来的一整箱大臻酒庄自产白玫瑰露。
林积常遣人来跟他谈入股大臻的事,他自然不打算把林积留到最后,时时筹谋动手,对她递过来的手更是始终推辞。但那次林积亲自来,坐定便开门见山:“王叔,我是生意人,做事没什么规矩,便开门见山。风传这是军座夫人近来最喜欢的酒,王夫人便从大臻的酒庄购置了不少,去送军座夫人,顺便在牌桌上探探口风——其实未必,军座夫人信不过王家,这酒转头便全扔了。”
刘元邹也好,王还旌也好,除了林积这样用金条当做腿脚四肢扎进海滩上的望潮,没人能在这个世道凭借狗一样的忠心站稳脚跟。没人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他和徐允丞也借着她的手渗透进商盟,但不打算留下林积这样的祸患。
但她就这样来了王家,似乎并不在意里里外外的名刀暗枪。她抿了口蜂蜜茶,又说:“我们小时候读英国人的历险记,那些商人勇敢活泼,思虑深沉,在海上碰到黑人,便先推心置腹,然后驯服成奴隶。等到回国,那些奴隶俨然奇货可居,让他们声望斐然,富可敌国。报上说他们的钱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但他们就是拿着这样的钱,建起了新的文明。王叔,这陈仓我是度定了,您要同行,便是最好,若是置身事外,也未为不可。不过王叔跟我爸爸读过史,天下人要明修栈道,一个偷木料的贼要如何明哲保身呢?”
那时他没有答应,如今更不会。百岁公司的船今天会彻底离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