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脸,便不断在他眼前闪烁,眨眼又覆盖满了鲜血,为雪亮的刀光所斩灭。
顾承谦站了太久,以至于已经忘记了时间,甚至有些恍惚。
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他等待的那一道声音响起:“这样晚了,不知太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一声生疏而客气的“太师大人”,隔开了本该亲密的父子。
顾承谦回头去看的时候,顾觉非已经走了进来。
他停步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满面的平静,浑身上下更是挑不出半点的差错,甚至眼底还有一点笑意。
就仿佛,他面对着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天下任何一个普通人。
何等熟悉?
又何等陌生。
这就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他顾氏一门下一任的掌家人。
这一瞬间,莫大的嘲讽,伴随着失望和愤怒,从他心中涌出。
顾承谦微微闭了闭眼,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证自己的平静,只看着他,冷沉地开口:“你跪下。”
跪下?
顾觉非闻言,却是忽然勾了唇,神态件竟没有半分的意外。仿佛,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
六年前,不正是如此吗?
他从宫内回来,依旧是万保常告诉他,父亲在祠堂内等他。于是他去了,等待着他的,也是这么一声似乎失望透顶的“跪下”。
六年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所以依言跪下。
但今时今日……
顾觉非的目光,从祠堂内陈着的顾氏一门“列祖列宗”的身上划过,最后才落回了顾承谦的身上,笑着开口,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太师大人,今天又听说了什么?”
话里不无讽刺,且没有半点遮掩。
人依旧是笔直地站在堂中,哪里有半点要跪下的意思?
“好,好,好!你如今也是长本事了……”
顾承谦见了,那一股强压下来的怒火,顿时不断在他胸膛起伏。他直接转过身去,一把将那架在案上的“家法”给取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跪是不跪?!”
“跪?”
顾觉非闻得此言,终于冷笑了一声。
“我无过无错,为何要跪?”
“无过无错?!”
顾承谦忍不住大声质问了起来,平生一朝宰辅的冷静与理智,几乎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你顾觉非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你无过无错?!”
“砰!”
那暗红的木杖,高高举起,直接朝着顾觉非身上挥落!
“薛况已为你算计,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他遗孀在世,何等孤苦?”
“你算计完了他还不够,如今竟还要收他遗腹子做学生!”
“六岁孩童,天真尚不知世事!顾觉非啊顾觉非,你怎么敢做出这等背弃天良、灭绝人伦之事!”
“砰!”
又是重重的一下!
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身上传来。
这是顾觉非六年前已经体验过的疼痛,那时不仅觉得疼,甚至有满心的不理解,那种蚀骨的寒意,更甚过身体的疼痛。
可如今,还剩下什么呢?
果然是知道了他要收薛迟当学生这件事。
身为当年事情知情者的永宁长公主都不大看得惯他,更遑论是他这一位一直为薛迟这“忠臣良将”而痛惋的父亲?
他早该想到的,一回来,就是一场狂风暴雨。
一朝宰辅啊。
当年赶他出家门的父亲。
顾觉非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应该有点更深的感触,可末了,竟是心如死灰,或许,还有那慢慢上涌的,挤压了太久太久的……
不甘,与愤怒。
“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地罪大恶极,如此的不堪。连收个学生,都成了满腹的阴谋算计!”
他注视着眼前顾承谦那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那因为年迈而花白的头发,终是近乎怆然地笑了一声。
“父亲,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见他天资聪颖,真心实意,欲倾囊授之?”
父亲……
简简单单的字眼,此刻,却沉极了。
在听见的瞬间,顾承谦便难以控制地恍惚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无数的画面。
是年幼的顾觉非第一次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是上学的顾觉非在第一次驳倒先生的时候,是决定远游的顾觉非在出门告别的时候,是金榜题名后的顾觉非在杏林宴上见着他的时候……
一次一次,一声一声。
可这些声音,在六年前的雨夜,终止了。
它们都变成了一声生疏冷淡的“太师大人”……
眼前站的,是他顾承谦的儿子啊!
他教他以学识,知他以礼仪,晓他以大义,闻他以天下民生,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足智多谋、最好、最好的人。
父子之情,溶于骨血。
谁忍两不相干,谁能一刀斩断?
脸上的皱纹,填满着岁月的痕迹,顾承谦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多想就这样,由着他喊这样的一声,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销?
就当父子间天堑鸿沟似的六年,从不存在;也当他们只见决裂的恩怨与算计,从未发生……
可是他不能。
薛况在天英魂看着他!
军中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们看着他!
这一切,怎么可以就这样一笔勾销?
望着眼前的顾觉非,这个别人眼底几乎挑不出差错的“完人”,顾承谦的脸上,忽然就染满了痛恨与厌恶!
那残忍的三个字,终于出了口:“……你不配!”
你不配。
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忽然摔在了脸上!
顾觉非忽然觉得,这个满天星月的夜晚,其实也在下雨。
很大,也很冷。
甚至比当年还要大,比当年还要冷。冻彻了他的身与肉,骨与血,也浇灭了那一团死灰里,最后一点火星的希冀,不再复燃。
不配。
十年寒窗,学富五车;四年游学,识遍天下。他曾做经世之策,曾发致用之论,也曾救黎民于饥寒……
二十九年啊,到头来,换得一句“不配”!
就因为一个薛况!
一位功劳宰臣,一介乱臣贼子!
“不配……”
顾觉非忽然就很想笑,可到头来又怕自己笑出满眼的泪来,只好将那满腔的讽刺与失望,都深深地埋到心底,心底。
然后,浇灌出一点一点浸出的戾气。
好看的眉峰,沾上几点霜雪似的寒意。
他终于还是笑了,心底那些压抑了六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如同无尽的阴云,覆盖在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