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醒来了。梦里它听见了许多水珠儿叮叮咚咚地响,像幼年住过的深渊幽谷一样。它舒展筋骨,腾地翻了个筋斗,忽见头顶上方有无数亮晶晶的小东西飞过。它叫了声:“秀才!”
白秀才低头看它,晶亮的眼里写满焦急。
鲤鱼蹦跶起来看了下周遭,觉得空气像滚汤一样。巨大的火舌舔舐着他们头上的天空,地面散着火烫火烫的热气,好几辆潜火车在用水龙和唧筒投水。有个后生已经热晕过去,一个倒栽葱从梯上下来,被下面的人接住。鲤鱼吓得叫了起来:“外面好热!好大的火呀!秀才,快救火呀!”
白秀才蹙额:“我已经借光了方圆三里的水,可火势太大,水龙一进去就成烟化雾。虽阻得一时,可大火一旦将地方烤干,又该扑过来了!”
鲤鱼问:“那我们能不能引江水灭火?”
白秀才摇摇头:“我的功力全是借水施展,如今离岸太远,我做不到。”
鲤鱼急了:“那怎么办?真的不能借来江水吗?”
白秀才沉思片刻,遥指一座熊熊燃烧的高塔:“那是城西最高的定慧塔,恰在火海中央。除非我能上到塔顶,以江水作引……”
鲤鱼道:“那我们……”
白秀才已经飞跑起来。
潜火队的厢兵在他身后喊道:“别乱跑,找死呀!”“这疯子不要命啦!”唯有老蒋头在梯头尽力高喊:“壮士——千万小心!”
鲤鱼整个儿都埋在水里,不敢抬头看。外面全是火,青瓷钵儿都变烫了。有时飘扬的火舌丝丝缕缕舔过瓷钵,它几乎听到了釉面轻轻爆裂的声音。它也看不到外面。白秀才怕水溅出来,用手把钵儿紧紧地盖着。火光透过那只手,变成明艳的珊瑚色洋溢在钵内。
白秀才像一只飞蛾冲过火海。火舌袭来,水珠儿在他身前一挡,便倏然蒸发。乌履很快就发出焦味,再跑两步就成了灰烬。他只得忍痛赤足向前狂奔。衣摆着火了,袖子着火了,头发眉毛都着火了,衣角上的鲤鱼也开始燃烧。他屏住鼻息,口中祝祷:“持清持浊,持正持水。邪不干正,危不入身。何难不解,何危不断。牵牛织女,化为江海!”他长袖一拂,最后一串水珠应召而至,将他由顶至踵溅个透湿。片刻偃伏后,烈焰又开始聚拢,腾腾窜起。他必须尽快。
白秀才用满是燎泡的脚一步步跑去,心头无比宁静。即使那次单刀赴会,躲藏在他心里的白秀才,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顶天立地、无所畏惧。
鲤鱼在青瓷钵里静静地呼吸。
第33章 相替
他终于到达塔下。
定慧塔已经完全成了一根火柱,烛天欲穿。九重高塔悬挂九重铜铃,虽遍身烈焰,烧红的铜铃还是在大风中琤瑽作响,迸出火星。塔下已经草木尽灰,石板都烫得几乎熔化。世界如同炼狱,灼热却又凄寒。塔门已经不像门了,一半成了焦炭,一半坍塌在地。不断有木头从塔上掉下来。整个木塔都已在狂风中微微倾斜,一片烧红的琉璃瓦从上坠下,在白秀才脚边砸个粉碎。
白秀才深吸一口气。他踏上台阶。
鲤鱼忽叫:“且慢!”
白秀才撤开手。鲤鱼冒出头来,一看眼前的火塔,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秀才,这不行!”
白秀才牙齿打颤:“可已经来了……”
鲤鱼哀婉地说:“我知道的,你没法子了。火太大,你会烧死的!”
白秀才轻轻把它按回水中,掩住了钵儿。鲤鱼从接下来的一次颠簸中,已经知道答案。白秀才稳稳地托着钵儿,忍着遍身灼痛走上塔去:“别怕,我便死了,也一定护你周全。”
塔越来越斜,楼梯也越来越危险,白秀才已经踏空数次,可他即使滚落撞伤,也未敢让鲤鱼钵儿洒出水来。鲤鱼在钵中颠簸,焦心如焚,连连急叫:“秀才!秀才!”白秀才安慰它:“没事。我们没事。”又有几块琉璃瓦当空砸下,白秀才抬头看去,数层楼板已烧成空洞,榫卯脱离,梁栋成灰,巍峨高塔只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骨架在勉力支撑。他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上四层。正要换口气,脚下突然剧烈摇荡。上下左右的木头都在吱吱嘎嘎响,世界倾斜过来。定慧塔居然要在此时倒塌了!
白秀才喝声“起!”他纵身踏上栏杆,攀上五层,就着倾斜的塔面一路飞奔,终于在塔尖堪堪住脚。塔顶琉璃瓦簌簌下滑,他的落足之地逐渐陷下。鲤鱼忽然大叫:“秀才,施法!”
话音未落,鲤鱼已飞身跃起。它身带无数晶莹的水珠,散在空中,星辰一样闪亮。
那是江水!
白秀才瞬间明白了它的用意。
他迅速浸湿右手,在空中划写——“横空一鹤排云上”!
每一滴水珠都顿放红光,在夜空中有如烟花绚烂。鲤鱼去势不减,仍在呼啸入云。
百里外风雷涌动!江水无端起潮,偏离了原来行经的路线,冲上河岸,然后一道向南,一道向北,两路合龙,正抵一片火海所在。那些水不绕街巷,不沾土壤,竟然飞天而起,像水缎一样铺陈空中,哗然滑向苍穹深处。
那正是鲤鱼所在。
它跳得那么高,白秀才简直觉得它已经去了太久,消失在天河之中。
他终于看见了鲤鱼。它是一个下落的小小黑点,在灰色天幕中若隐若显。即使看不见它的神情,白秀才也知道,它一定在得意,在咧着嘴儿乐呢。
他抬手施放出一道水箭。鲤鱼在上面轻盈地一跳,阻住飞堕之势。他又紧接着放出第二道、第三道……鲤鱼甩尾一拍,又低头一迎,水花飘飘悠悠,直下三千尺。
就在这时,脚下松动了。
九重塔轰然坍塌!白秀才一下消失在塔顶,青瓷钵失手碎裂!
陡见下方烟尘四起,鲤鱼未及惊呼,直直坠入火海!
白秀才重重地摔在塔下的灰堆里,连翻了几个滚,手掌手肘都被瓷片划破。他痛得一时没回过神,仰面忽见大水腾空而下。
劈头盖脸的水冲袭在身上,白秀才连呛几口水。江水泻地,燃烧半个城池的大火奄然而灭,散出袅袅青烟。
白秀才侧过头,望见手腕下压的青瓷片,厥然跃起,嘶喊:“鱼儿——”他猝然倒地,喉间抢出一口血。肋骨已经断折,刺伤脏腑。他在湿漉漉的黑灰里爬了数步,攀着一根焦木椽子站了起来:“鱼儿——”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应答。
“鱼儿!鱼儿!”白秀才连滚带爬,衣衫尽墨。他拖着断裂的肋骨,爬过荆棘般的废墟,再猛然跳下。污水溅在他脸上。
鲤鱼躺在那里。他已经认不出它了。它遍体焦黑,像一条油锅里煎过头的鱼,口中吐出一丝热气,只有腮片还在